第9頁 文 / 季可薔
「聽說後來那男人陷入昏迷,她以未婚妻的身份,堅持拔掉他的呼吸管——」
「什麼?!」
一陣驚駭的尖叫,震落了葉聖恩拿在手中的罐頭,落了地,發出清脆聲響。
一群婆婆媽媽這才發現他就站在附近,尷尬地面面相覷。
葉聖恩面無表情地拾起罐頭。
「你都聽見了吧?」發話的是阿西嬸,涼薄的口氣令週遭的氛圍更僵凝。
他沒答腔。
「我知道你一直住在那丫頭屋子裡,奉勸你一句,最好離她遠一點,不然哪天被她害死了都不曉得!」
他冷冷地瞪她。「剛剛那些話,是你故意說給我聽的嗎?」她明知他就在附近,卻刻意拉高嗓音,是否擺明了挑撥離間?
「對,我就是說給你聽的!」阿西嬸毫不諱言。「你不覺得那丫頭很可怕嗎?為了貪圖人家的遺產,不惜害死一條人命,連她未婚夫的媽媽都恨她,說她簡直就是個魔女!」
魔女。
葉聖恩倏地全身緊繃,森冽的眸光一一掃過面前幾個歐巴桑,她們一個個都露出深有同感的表情,其中還有人跟進勸他。
「對啊,阿西嬸說的沒錯,那個丫頭太危險了,天生就是掃把星,真的,先生,你還是趕快離開她比較好。」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化的雕像。
鎮上的人都說我是魔女,你怕不怕?
她不是開玩笑的,這鎮上的人確實都把她當蛇蠍,厭而遠之。
她被孤立了,不論在這個小鎮,或這個世界,她都是孑然一身,獨來獨往,除了那片她鍾愛的海,什麼也沒有。
海不會背棄你。
原來她比他想像的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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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難受!
朱挽香靠在床邊,調勻短促的呼吸。
她一向以自己的身體為傲,總以為自己是健康的,體力充沛的,不料只是連續幾天的噁心嘔吐便幾乎擊敗她了。
都怪那個葉聖恩,最近也不知發什麼神經,老愛買些油膩膩的小吃回來,他說是為了體驗鄉間生活。
可苦了她了,沒想到自己的嗅覺變得如此敏感,味蕾也好脆弱,一點點刺激都禁不起。
不過也不能怪他,畢竟他不曉得她懷孕了。
一念及此,朱挽香淡淡一笑。
沒錯,她懷孕了,連她自己也料想不到,她的經期一向不准,也沒太刻意去算,等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將近七、八周了。
思及前陣子居然還不時去潛水,她便心驚膽顫,幸好胎兒平安,否則她一定恨死自己。
因為這可是上天賜予她的禮物呢!
「治平,你知道嗎?我真的好開心——」她對著相框裡的男人喃喃低語。「葉聖恩不知道這個孩子,我也不會告訴他,但我一定會把孩子生下來。寶寶是我的,是我一個人的。」
從今以後,她不必怕寂寞了,她會有個很可愛很可愛的寶貝,她將給予自己的所有。
「我要當媽媽了……」
心弦,不停地、不停地揪緊,淚意在眼底酸楚。
她真傻,哭什麼呢?她該笑啊!她要當媽媽了,這世間還有比這更美好的事嗎?她還能得到比這更大的幸福嗎?
她真的好幸福——
可是,孩子沒有爸爸。
一道心音在她耳畔迴響。
沒關係,有她這個媽媽啊!是有些遺憾,但她會努力用更多的愛來彌補,她不會讓孩子不快樂。
朱挽香甜蜜地想,夾雜著一絲絲心酸,她慢慢地拾級下樓,忽然很想吃那又甜又酸的釀橄欖,嘗那複雜的滋味。
她來到吧檯前,捧出那一甕橄欖,還來不及拈一顆出來,眼前驀地一眩。
她急忙伸手扶住吧檯邊緣,緩緩坐倒在地,等待突如其來的暈眩過去。
葉聖恩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她倚牆坐著,螓首埋進雙膝間。
「挽香!」他驚愕地喊,隨手放下滿滿的購物袋。「你怎麼了?」
她揚起臉,盈盈淺笑。「沒什麼,只是忽然有點頭暈。」
「怎麼會頭暈的?」他扶她坐到椅子上,斟了杯溫開水給她。「是不是感冒生病了?」
「可能有一點吧。」
「要不要我帶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又沒什麼。」她制止他。「別這麼大驚小怪的。」
「可是……」他蹙眉。
「你東西都買回來了嗎?」她轉開話題。
「嗯。」
「那我們來做午餐吃吧!你一定餓了。」語落,她逞強地起身,身子又一晃。
他連忙摟住她。「不要亂動,坐著休息。」又將她壓回椅子上。
她自嘲地彎唇。「我真沒用。」
他定定地望她,忽地啞聲喚:「挽香。」
「怎樣?」
他在她對面坐下,湛眸依然持住她。「你應該知道,我遲早有一天要離開。」
她僵住,芳心無聲地沉落。「你的意思是,你要回去了?」
「我不能待太久。」
他要走了,要離開她了!
朱挽香悄悄地捧住胸口——好奇怪,明明早就知道的事,為何臨到了,會這麼痛?
她勉力牽起微笑。「那你走以前,要不要來個短程的旅行?總不能讓你除了這個小鎮什麼都沒看到,去洗溫泉好嗎?還是——」
「我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他溫聲打斷她。「這裡很好,我很喜歡。」
可他還是要走,就算這小鎮再美再好,這片海再蔚藍遼闊,也留不住他,因為他不屬於這裡,不屬於她。
朱挽香將雙手藏在桌下,偷偷地抓緊裙擺,她抓不住他,只好抓住自己想哭的情緒,絕對不能,不能流眼淚……
「你什麼時候走?」
「不是現在。」
「那是什麼時候?」
「那得問你。」他凝望她,雙眸猶如她最眷戀的海,溫柔而深邃。「你願意嫁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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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向她求婚!
剛聽到的時候,她整個人呆住了,恍恍惚惚的,如墜五里霧中。
一開始,她以為他也許是知道她懷了身孕,才決定負起一個男人該負的責任,但一番試探下,他顯然毫不知情。
如果不是因為孩子,她想不到還有別的理由。
「我們不是說好不愛了嗎?」她怔怔地問。她以為,他們只是朋友,不是戀人,或許有情慾關係,但沒有愛。
他卻不以為意。「不戀愛,不代表不能結婚吧?」
「沒有愛怎麼結婚?」她好懊惱,不明白他究竟是何用意。「那你為什麼不乾脆去娶你爸媽要你娶的那個女人算了?至少她還能為你跟你家帶來利益!」
「說得有理。」他眨眨眼。「但我不想娶她。」
「為什麼?」
「因為我就是想娶你。」他堅定地聲稱。
「不可能的,你又不愛我!」她快瘋了。
「我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你。」他若有所思地更正。「根據我某個好朋友的說法,我這個人根本不懂得愛情。」
他在戲弄她嗎?「葉聖恩,我不想跟你玩遊戲……」
「這不是遊戲。」他嚴肅地反駁。「我是認真的。」
她不相信,氣惱地瞪他。
他悠然歎息,凝望她的眼神很真誠。「別說你覺得奇怪,其實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做事從沒這麼衝動過,跟你求婚完全不在我計劃當中,只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答應,因為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他說,他願意給她時間,等她的答案。
他要她好好考慮。
「考慮什麼?治平,他到底要我怎麼回答?難道我真的能夠答應他的求婚嗎?我連他到底是什麼來歷都不曉得。」
朱挽香苦澀地喃喃自語。
夜深了,她提著一盞燈,獨自來到海邊,佇立在沙灘上,聽那永不止息的潮聲。
或許,她是希望海能給她一個答案——
「你說,我該怎麼做?」她低聲問,取出懷裡一隻小瓷瓶。那是個天使娃娃,是她的前未婚夫送給她的禮物,瓶裡裝的,是他的骨灰。
有一天,當你願意放下我的時候,就把我的骨灰撒進你最愛的海裡吧!我一定會出來與你相見。
他曾經對她如是說。
「你不可能會出來的吧?你只是哄我,死人怎麼可能再出現?」她顫抖地緊握瓷瓶。
她知道,他只是哄她,那是另一個謊言。
可是,她很想相信,絕望地想相信,若是他真能出來與她相見,若是他能告訴她該怎麼做——
她打開瓶口,抓一把骨灰,撒進海裡,撒進月色如銀的夜裡。
治平,你出來,出來吧!
骨灰如細碎的雪,在風中無聲地飄落,落在波光粼粼的海面,落在她冰冷又灼熱的心。
她知道,這一切很可能只是徒勞,這世上沒有童話,人們編織著一個個謊言瞞騙自己,瞞騙心愛的人。
她不相信童話,又怎能天真到相信謊言?她不該那麼傻……
可她真的看到了。
在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的海面上,看見他的形影,看見自己曾經愛過的那個男人。
她看到了。
是夢嗎?還是錯覺?或者,是她一廂情願成就的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