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追緝新郎

第6頁 文 / 季可薔

    「哪一點?」

    「他恨我,從來沒注意到他的恨。」

    窗外,忽地吹起一陣狂風,強烈震動著玻璃。

    葉聖恩與朱挽香彼此相凝,她在他眼裡看到濃濃的悔恨,而他,看到她的理解與同情。

    沉默在室內靜靜地蔓延,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沙啞地揚嗓。「你不是說過,我一定沒為任何人哭過嗎?」

    「啊?」她愣了愣,驀地恍然。「你為你弟弟哭了?」

    「在他離家出走那一天。」他啞聲低語。

    她悵然凝睇他,許久,忽然盈盈起身,鑽進吧檯下,捧出一個小玻璃甕,甕裡,一顆顆軟綠瑩亮的橄欖浮在淺淺的酒海上。

    她隨意揀了幾顆擱進小碟子裡,端到桌上。「這是我釀的橄欖,你嘗嘗看,應該很不錯。」

    葉聖恩恍惚地盯著那一顆顆橄欖。

    這就是促使阿西嬸發飆,甩了她一耳光的釀橄欖?為何她要釀,又為何要在一個母親的面前刻意提起這是她死去的兒子提供的秘方?

    他真不懂。

    「你發什麼呆?吃啊!」她催促。「嘗嘗看我釀的好不好吃?」

    他倏地凜神,這才遲疑地揀了一枚,送進嘴裡——好軟!原本堅硬的皮肉都浸軟了,苦澀的滋味一滴不剩,嘗到的是不可思議的酸甜,蘊著些微酒香,芬芳醉人。

    「好吃嗎?」她問。

    他點頭。

    她嫣然一笑,很滿意似地也揀了一顆,仔細品味。「你不覺得很神奇嗎?本來那麼澀的橄欖,經過一道釀製的手續,可以變得這麼好吃。」

    他愕然,抬眸望她。

    確實很神奇,所謂的「釀」,莫非就是經過時間的陶冶,將不可能化為可能,將所有的苦澀都變成甘甜?

    他怔忡地想,隱隱約約地懂了,為何她要釀這橄欖,又為何要請他品嚐……

    「你放心吧!」她似是看透他思緒。「你弟弟,總有一天會原諒你。」

    果然如此。

    他釋懷地笑了,懂得她婉轉的心思,她是為了振作他精神,才請他吃她釀的橄欖。

    其實她自己,也希望得到阿西嬸的原諒吧?雖然她永遠不會承認……

    心領神會地交換一眼後,他們開始下棋。他習慣性地展現風度,禮讓女士優先,而幾分鐘後,他就發現自己小看了她,她的棋藝比起他弟弟精湛多了,兼具女性的細緻與男性的大膽。

    再過幾分鐘,他竟被她逼得左支右絀,形勢岌岌可危。

    「Checkmate!」她興高采烈地喊「將軍」。

    他啞然,瞪著盤面,這危機雖然急迫,還不至於無法化解,只是他沒想到一個女人能把自己逼到這地步。

    他將「皇后」往後退,保護「國王」,順便制約她的「騎士」。

    「哇,好狡猾!」她低聲抱怨,秀眉淺顰,思索應對之道。

    他微笑地拈了一顆橄欖,一面欣賞她的表情。

    他曾以為她很冷淡,不近人情,但現在,卻漸漸感受到她是表裡不一,表面上很強硬,內心其實柔軟,看似辛辣的言語,其實包裹著溫柔。

    她就像他嘴裡的橄欖,釀著意想不到的滋味。

    「好,就走這步!」她下定決心,推出己方的「主教」試探他的反應。

    不錯,很聰明。

    他讚許地點頭,正欲反擊時,戶外忽然傳來一聲砰然巨響,跟著是玻璃的碎裂聲。

    「發生什麼事了?」她猛然跳起身。

    「可能是招牌還是什麼東西被吹落了吧?」他猜測。

    「我聽到玻璃破掉的聲音。」她心念一動,匆匆往他住的客房奔去,拉起窗簾,往外一瞧,立時驚駭地尖叫。

    「怎麼了?」他聽見她慌張的叫喊,拄著枴杖跳過來。

    「溫室的玻璃被砸破了——我的蘭花!」她臉色蒼白,也不管戶外風雨交加,隨手抓了把雨傘就要出門。

    「你瘋了?」他急忙勸阻她。「外面風雨這麼大,很危險!」

    「可是蘭花——」

    「只是被砸破一小塊玻璃,頂多吹點風,不會有事的。」

    「不行!蘭花很脆弱的,禁不起一點風雨的!」她絕望地喊,愈想愈慌。「我一定要過去看看!」

    「朱挽香!」他勸不了她,只能眼睜睜看她推開後門,毅然闖進風雨裡。

    還沒來得及開傘,傘骨便被狂風折彎了,她懊惱地將傘丟到一邊。

    飛沙走石,一路往她身上砸,她用雙臂護住自己頭臉,奮力前進,忽地,一陣暴風襲來,溫室的玻璃又碎了一片,落在她腳邊,差點劃傷她。

    這女人瘋了,真的瘋了!

    葉聖恩氣得不知如何是好,就算她現在去溫室裡看那幾盆寶貝蘭花又怎樣?風雨這麼大,她能把它們一一抱回屋內嗎?難不成她要傻傻地在裡頭守護一夜?

    思及此,他悚然大驚,顧不得自己行走不便,也跟著冒雨前進,他一拐一拐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走進溫室。

    她果然守在一盆蝴蝶蘭前,用自己的身體替嬌弱的花朵擋去從玻璃破口漏進的陣風。

    「朱挽香!」他懊惱地喚。

    她回過頭,臉蛋水痕交錯,與他同樣狼狽不堪。「你怎麼也來了?」

    「我來帶你回去,你不能一直待在這裡!」

    她倉皇地搖頭。「我不能丟下它在這裡!」

    瞧她說話的口氣,彷彿那盆蘭花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他擰眉。「如果風雨吹一個晚上,你就打算在這兒待一個晚上嗎?」

    「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能平安把它帶回屋裡,就一定要在這裡守著它。」她很堅決。

    堅決得令他火大,不禁低吼。「朱挽香,你是笨蛋!花比人重要嗎?為了一盆花感冒受寒,值得嗎?」

    「總之我要留在這裡!」她倔強地表明決心。「你快回去,別管我。」

    教他怎能不管?「跟我走!」他鉗住她臂膀,強悍地想拖走她。

    「你走開啦!」她使勁抗拒,尖銳地嗆聲。「你憑什麼管我?就算我在這裡淋整夜的雨,又關你什麼事?」

    「我看不下去,你跟我回去!」

    「我不要!你要是看不下去的話,你走好了,離我遠一點,不要管我!」

    「你——」他繃緊下頷,射向她的眸光清銳如刃。「你意思是要趕我走嗎?」

    「對,你走!滾出我的房子!」

    他狠狠瞪她,眼裡一下起火,一下又黯滅,變換著萬千情緒,終於,他撇過頭,語氣冷冽如冰。

    「好,那我就不打擾你了,我馬上離開。」

    他轉身,也不拿枴杖了,扶著受傷的左腿,踉蹌地踱回屋裡,進房收拾行李,一面收拾,一面感到胸臆裡熊熊燒著漫天怒火。

    他很生氣。

    這情緒對他而言,很陌生,太強烈,太具毀滅性,太無法控制,不像他該有的……

    收拾行李的動作忽地凝住了,手臂在空中定格。

    他是怎麼了?如此怒氣衝天,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自己。

    葉聖恩茫然坐倒床沿,玻璃窗被拉開了,探進朱挽香雪白的臉蛋。

    「你真的要走?」

    他怔望她。「你是來留我的嗎?」

    「我……怎麼可能留你?」她否認。「我是怕你的腿還沒好,不方便開車,萬一到時發生什麼事,還要怪到我身上。」

    她說話的口氣總是那麼尖利,但在風雨呼號中,聽來竟顯出幾分奇異的柔弱。

    葉聖恩頓時明白。

    她的確是來挽留他的,雖然她嘴硬地不肯承認,但若不是想留他,又何必冒著危險過來開他的窗。

    瞧她站在窗外,全身顫抖著,像一朵隨時會在風中凋零的小花,他真怕她因此受傷。

    「我想到辦法了。」他忽地柔聲揚嗓。

    「什麼?」她一愣。

    他微微一笑。「你等著,我會把你跟蘭花都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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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很簡單。

    他只是找來一個夠大的紙箱,將蘭花裝進去,用強力膠帶一層又一層地封箱,然後交給她,一路小心翼翼地捧進屋。

    在紙箱的保護下,強風驟雨一時還傷不了蘭花,進了屋,就安全了。

    「唉,我真笨。」

    朱挽香將從溫室救回來的蝴蝶蘭,抱回二樓臥房,輕輕地擱上五斗櫃,櫃面還擺著一個天使娃娃瓷瓶,以及一方相框。

    「這麼簡單的方法,我居然沒想到,一定是那時候太慌了。」她對相片上的男人笑,他也回以溫暖的笑容。

    「現在已經沒事了。」只是憶起方纔的驚慌失措,她仍不免心有餘悸。

    她走進浴室,洗了個熱水澡,放鬆緊繃的神經,在水瀑沖刷的聲響中,她彷彿聽見了從前的對話——

    「為什麼非要蝴蝶蘭不可?你不知道這種花很嬌貴嗎?不好養。」

    「就因為它不好養,我才想種。如果連它都能活得朝氣蓬勃,我一定也能活下去,對嗎?」

    但他死了。

    經過三年,這株蝴蝶蘭依然以那麼嬌柔又那麼驕傲的姿態活著,他卻已與她不在同一個世界。

    她是不是種著一個謊言?

    朱挽香扭緊水龍頭,踏出淋浴間,怔怔地望著鏡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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