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舒格
他手上握著的,確實是召他回京覆命的密令。不過雁依盼有所不知,像這樣的召令,他已經陸續接過好幾次了,只是他一次又一次刻意拖延,只想多爭取一些時間,陪伴佳人。
她不敢、不想回京城,景四端就陪著她不回去。就這麼簡單。反正案子還沒查到確切段落,不回去也無妨,進度全由書信往來報告。
如今開春,軍馬買賣事宜迫在眉睫,已經無法繼續拖延下去,景四端真的該回京了。
「我是該回去一趟,跟皇上報告一聲。」他表面上隨意瀟灑,但心底掙扎了片刻,還是把這一陣子盤算了不少回的想法給說了出來:「如果你還是不願回去,那就在這兒住吧。房子我已經談好了,可以續租,請個丫頭照料打點。等我回去處理一下事情,過一陣子就來。」
雁依盼望著桌巾,長睫低垂,不出聲。
眼前的桌巾其實很粗,跟這房裡的傢俱一樣。他們過年前從客棧搬到城郊這臨時找的簡單小院落,一住,居然就住了這麼些日子。
在這兒過簡單日子也未嘗不可,她身上還有一點珠寶金鐲可典當,不至於餓死。只是,要她守著空閨等男人回來——
她搖搖頭。「不,我不要。」
「那麼,換地方住嗎也好,我們到葫蘆口那邊看看房子去——」雁依盼還是搖頭。抬起眼,清澄的水眸望著他,她堅定地說:「我跟你一起回京。」
景四端詫異了一本來慵懶靠著的修長身子直了起來。
「你要跟我回去?」他追問。
「是。」雁依盼沉吟片刻後,毅然點頭。像是經過千回百轉的思慮之後,方才下定了決心。
有些事,是該做個了斷了。再下去,只有越來越糟。
貪小錢是一回事,軍馬這筆大買賣,不能真的讓他們得逞。
所以即使知道京城可怕,這一回去大概是凶多吉少,傷心難免,雁依盼還是得硬著頭皮——甚至是硬起心腸,走上這一條歸鄉路。
第8章()
一個月之後,失蹤了一年的雁家小姐靜悄悄地回到了京城南郊的靜王府。
靜王府已經很破舊了,沒人想要,當初也是隨便配給一支遠房又沒啥長進的親族住。當家的老爺已經死了很多年,遺孀身份又卑下,所以一直鮮少有人想過來走動拜訪。雁依盼因此得以不動聲色地回家。
她的親娘見了她,並沒有激動落淚、燒香拜佛謝老天讓女兒平安回來,也沒有大怒質問她跑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告而別;反而有些畏懼退縮的樣子。
顯然對一年前發生的事情還記得很清楚,心虛得緊。
心虛很好。會怕更好。雁依盼冷冷一笑。
早在軟弱的母親被面首說動,下藥迷昏她還鎖在黑暗的房間裡,要通知那腦滿腸肥的米商乘機來奪走她的清白,好讓她不得不嫁時,母女情誼,早已經斷得乾乾淨淨。
當時好在她一向警覺,早一步偷出了母親藏在床頭鏡箱裡的迷藥,加以掉包。她那夜沒有被迷昏,連夜把已經預備好的行李細軟全帶著,越窗而逃,一路逃到景府。偷得的藥,反而被她用在表妹慕容芫身上。讓表妹睡死了,她才能脫身,去找景四端。
她這一生,若說對誰有過任何歉疚之意,那麼,就是單純可愛的表妹以及慕容將軍一家了。回京之後雁依盼暗中打聽過,知道表妹已經懷有身孕,夫君還百般疼愛呵護,那滿滿歉意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
如果可以,她真的非常希望能夠補償——即使這補償要賠上自己的下半輩子,甚至要捏碎她的心,也無妨。
然後再過半個月,景四端也回京了。他們刻意錯開,才不至於令人起疑。不過就算有所懷疑,也沒人敢多問。
因為最近京裡有風聲漸漸傳開了:聽說年少英俊的慕容開將軍對遠房表妹雁依盼曾暗生情愫;而雁依盼自覺配不上英姿煥發的慕容少將,婉轉拒絕後,這一年都躲在廟裡吃齋念佛,以求能償還情債——
「在廟裡吃齋念佛為了還情債?這種鬼話也編得出來?」景四端回京之後聽了謠言,一股濁氣上湧,俊臉黑了一半。
「咦這跟你說的不大一樣哪。」一個帶著打趣的威嚴嗓音突然響起。景四端雖然不悅,但也不敢造次。畢竟他正身處御書房,報告謠言的是御前帶刀侍衛,而出言調侃的,正是屋裡唯一坐著的貴氣中年男子,當今皇帝。
當下景四端只得恭敬回報:「皇上,雁小姐跟微臣之間有點誤會……」
「是嗎?」皇帝笑了笑,擺手示意讓侍衛把擱在旁邊大檀木鑲貝書桌上的幾本摺子遞給他。只見皇帝選了其中一摺,對景四端揚了揚,「你知道這是什麼?」
「參本。」景四端是寫這東西的老手了,豈會不知道
這看似不起眼的暗黃滾黑邊的摺子上頭,通常都不是好話,全是滿朝文武或王公貴胄的惡行瀆職之處。景四端奉命尋訪調查的結果都得寫成參本,直接送交皇帝過目。
「是了,不過,這些本子可不是你寫的。旁邊這一疊裡頭,寫的全是你的惡跡,也就是很多人要參你一本的意思。」皇帝很好心地解釋。
景四端不甚在乎。他在朝中自然樹敵不少,嫉妒他的人也很多,這種事發生很多次了。他無所謂地回答:「這回又是誰罵微臣了?」
「別人就算了,不過朕手上這一本呢,還真巧,正是朕的遠房表妹雁依盼寫來的。」皇帝饒有興味地看著眼前這一向灑脫自在的愛將變了臉色,心裡覺得非常痛快。「你不知道她寫了這個喏,拿去看看。這看起來不像是小誤會、鬥鬥嘴鬧彆扭而已哪。」
景四端接過一攤看奏本,細讀起來。
還真是……鉅細靡遺。過去一年來,哪月哪日到了何處。又收了誰多少賄賂的銀子,一筆一筆全列得清清楚楚。景四端的俊臉更黑了。
他知道她曾經寫過一回惡名錄,當時只是質問他用的,之後也沒再提。沒想到這小妮子心機如此深,紀錄留起來不說,還背著他上奏皇上,狠狠在摺子裡把他罵成了貪財又卑劣的大惡官
「……貪官惡法,乃新傷國本之最,不以重刑懲之戒之,恐不足收警世肅清之效,我朝政風不堪如此腐蠹敗壞,望皇上明察……哼哼,寫得還滿有模有樣的嘛。」有人邊看邊冷笑,渾然忘了身旁還有當朝皇帝。
「雖然朕不認得她,不過她是皇族後裔,又一切照著規矩來上本子,沒辦法置之不理。寫得這麼詳細,真有本事,朕還想是不是該召她來修史呢。」皇帝撐著腮閒閒說,「看這程度,不辦你,好像說不過去?」
「那皇上就嚴辦吧。」景四端抬頭,鷹眸進射出銳利光芒。「反正皇上本來就想好好教訓微臣一次,不是嗎?」
「說得也是。」皇帝點頭同意。「姜護衛,不如你就把朕的意思傳到吏部去吧。」
「屬下遵命。」老薑恭敬應聲。
是了,御前帶刀侍衛正是一路隨景四端公幹的老薑。人家有個很稱頭的名字叫江萬翼,梳洗換裝後,英姿煥發,根本就不是那個安靜到近乎啞巴,毫不起眼的風霜中年男子。
老薑出去後,皇帝看著景四端,還要打趣,「你想被嚴辦,朕也照做了,何必還臭著一張臉呢這跟朕認識的景愛卿不大一樣哪。可是為了朕那憂國憂民的表妹?」
這說得也太輕鬆愉快了。景四端輕則丟官,重則項上人頭不保,卻依然毫不在乎的樣子。
「她……知道不多,一直以為微臣就是貪官污吏,出京城招搖撞騙,專門欺壓地方官的惡徒。」
「你沒對她全盤托出?」
「自然沒有。一來怕影響計畫,二來為了她的安全,不想讓她牽扯進來。何況……」沉吟片刻,景四端才困難地說:「何況一開始,微臣確實沒料到會跟她……」
看口齒犀利的景四端遲疑難言,已經夠稀奇的了,此刻還看他耳根子略紅,分明是在尷尬,這實在是奇觀。
「有這麼說不出口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也是很自然的。」皇帝擺擺手,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你別詫異,老薑都回報了。聽說你們到後來已經如膠似漆,根本是一對恩愛小夫妻,是嗎?」這個老薑,看似老實,也是滿會打小報告的嘛
景四端清了清喉嚨,不大自在地承認,「微臣確實心儀雁小姐……」
「她是皇室中人,你好歹也照規矩明媒正娶嘛,朕又不會阻撓。」言下之意,竟是在怪他太心急,無名無分的就把雁依盼給吃掉了。「皇上剛剛自己說的,孤男寡女一路相伴,情投意合是很自然的。皇上的真知灼見,微臣著實佩服。」景四端很迅速地反擊。
「好了好了,不用跟朕來這一套。」多年君臣,哪會不知道對方心裡打什麼主意皇帝擺了擺手,「朕只問你,你確定是情投意合?慕容將軍也是朕倚重的大將,手心手背都是肉,別指望朕偏心幫誰,這事你們得自己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