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蔡小雀
等到雅魚從虛無茫然中甦醒過來時,窗外夜色已黑,宮內僅有一燈如豆。
有一個高大偉岸的身形伏在床畔,大手緊緊地包握著她的手,彷彿正在虔心禱念中。
他的手掌微微顫抖,冰冷得幾乎比她的手還要涼。
夜色陰暗,燈光昏黃,四周靜悄悄得像針落可聞,麒麟並沒有發覺她已然醒了過來。
她從來不捨得見他難過。
在這剎那間,原來縈繞在雅魚心口酸楚苦澀的幽怨和痛苦,乍然消失一空。
他就是她的男人,她的夫君,她的天……
就算他心裡又住進了另外一個女人,他還是她這一生的最初和最愛,永遠都不會改變。
她癡癡地看著他,眼底淚意瀰漫成霧。
「老天,求您讓她醒來,庇護她平安無事……」麒麟緊閉著眼睛,心痛地低聲祈求著。
就算他是成心故意,就算都是為了復仇,就算他已經將皇后之位賞給她,從此以後再不賒欠……
可老天,您還是別讓她出事,別讓她受傷,別讓她病著……
放屁!
他想騙誰?自昨夜起,他就蓄意製造打擊她的機會,還刻意冷眼旁觀,放任童瞳去向她示威、挑釁,她怎會不受傷?焉能不受傷?
體內彷彿有兩股巨大的力量在狠狠拉扯著他的靈魂,劇烈揪扯得像是要把他整個人撕裂成兩半。
他該恨她,他也告訴自己要恨她,甚至允許自己去恨她!
可是同時他也心疼她、憐惜她,甚至情不自禁地寵愛她;但若不是因為她,他如何會被毒暈險亡?又怎麼會無力阻止她父親的陰謀,眼睜睜看著那個該死上一萬遍的兇手害死他父皇和母后,並且奪走原本該屬於他的天下?
若不是她,他何以連半點戒心也無地飲下毒酒,還快樂地分給了嚴兵一半,分享他滿心的幸福?
結果,嚴兵死,他卻獨活,還活得生不如死……
六年來,他時時刻刻無不是血與淚、恨與怒的苦苦等待著。期盼著這一天的到來。
沒錯,他大仇終得報了。
兩個月前,他廢了那個殺父弒母竊國的賊子之帝位,並且挑斷了那老賊的四肢筋脈,刺瞎他一目,割掉他一耳,讓他從此以後當個十不全的老殘廢,雖日日有飯吃-他要他長命百歲,飽受折磨至死!卻永遠也出不了那個地獄一般的黑臭牢籠。
他實現了對雅魚的承諾,饒了她父親一命,他對她已經仁至義盡。
他守了信,並且仁慈地將東宮皇后一位賞給了她,她已經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再向他要求其它,所以他大可左納一個妃子、右納一個妃子,將他的感情和寵愛轉到其它女子身上。
這是他身為君王的權利。
思及此麒麟的眼神又冷硬了起來,胸口裡那顆沸騰激動的心漸漸冰封,他冷冷地放下她的手。
在幽暗之中,他沒有發覺雅魚已醒,就這樣頭也不回地離去。
雅魚呆呆地望著他離去,眸底感動的淚意漸漸僵凝住了。
麒麟……
麒麟皇已經連續七天沒有踏入萬喜宮一步了。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嗅聞得出皇上和皇后娘娘之間的不對勁。
朝臣們不敢多問什麼,畢竟皇上不顧一切迎娶前朝公主、立她為後之時,當初他們就極力反對過,可這兩個月來眼見皇后娘娘母儀天下,賢良淑德的風範令人不能不深深欽佩,大臣們又開始覺得薇丹公主為一國之母,好像也不是很麼糟糕的一件事。
沒想到,最近皇上先是宣告天下,納童瞳姑娘為貴妃,五日後,又受封為西宮娘娘,從此和東宮齊頭並肩、互爭苗頭。
眼見一場後宮女人間腥風血雨的鬥爭就要展開,宮裡眾人開始心驚膽跳、草木皆兵了起來。
但更令人跌破眼珠子的是,雅魚皇后對此安排並無三話,甚至連皇帝每晚都在西宮娘娘的百花宮過夜,她也沒有任何表示。
倒是西宮娘娘得了便宜還賣乖,三天兩頭就來萬喜宮中囂張示威。
雅魚掀開沒有發脾氣,但她宮裡的宮女太監都受不了,個個義憤填膺,而其中反應最激烈的就是朝。
她看著皇后面色平靜卻日日消瘦,像遊魂般在曬藥場裡忙和,要不就是回到萬喜宮裡,呆呆坐著就是一整天。
「皇后娘娘,你和皇上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小朝追問,想要幫忙這對夫妻找回往日恩愛時光。
「沒什麼。」在曬藥場裡,雅魚慢慢挑揀著曬乾的枸杞子,語氣溫和的回答。
這一季的藥材質量很好,尤其是那幾味專治刀傷止血用的,更是藥效奇佳。
為國戎官運亨通邊疆的英勇將士們,一定會很需要這樣上好金創藥,她打算讓太醫院快快研製成粉末,好盡速送往邊關,以備不時之需。
「怎麼沒什麼?皇上在和你賭氣嗎?還是你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惹得皇上不開心了?」小朝好急。
聞言,雅魚一呆。片刻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極力抑下那就要裂胸而出的心痛,勉強擠出了一朵飄忽笑意,顫抖的手心卻漏掉了那一大把的枸杞子。
小朝衝口而出的三句話,恰恰一針見血地點出了事實——
他已經是大興王朝的麒麟皇。
再不是以前那個會逗她笑、會縱容她和他抬槓鬥嘴,年輕愛笑風趣的麒麟太子了。
他已是個至高無上、不容侵犯、不許質疑的帝王。
如果她狠得下心離開他,或許她可以繼續追憶記憶中那個瀟灑的、溫柔的,充滿熱情的心上人。
但她知道自己這一生是再也不捨得離開他了。
不管他是不是已經變了,是不是不再愛她了。
只要他還允許她陪伴在他身邊……不,就算只是允許她遠遠地站在他身後,只要偶爾能夠偷偷再看他一眼,這樣她就心滿意足了。
心下是這麼打定主意,可為何她的呼吸、她的心跳還是這麼地痛苦?
「皇后娘娘,就算有什麼誤會,你只要去向皇上解釋清楚就行了。」小朝心疼地看著她。「只要你們倆好好談一談,奴婢絕對相信皇上肯定會再回心轉意,回到你身邊的……他愛你,他是真的愛你的。」
雅魚溫柔地牽起小朝的手,臉上浮起虛弱的微笑。「我知道他愛我,但若是他選擇忘掉這一切,除了成全他,我還能怎麼樣呢?」
「皇后娘娘,你們之間肯定是有誤會的,不可能半點徵兆也無,皇上就不要你了。」小朝淚水盈眶,忿忿然道:「一定是那個西宮娘娘!一定是她成天在皇上耳邊進讒言,拚命說你的壞話,不然皇上這麼愛你,他不會不理睬你的!」
「不,你不瞭解他,皇上是個英明睿智的君王,又曾受過那麼多的磨難和考驗,所以他一向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麼?無論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辦法改變他的決定。」
所以他選擇漠視她、遺忘她的存在,不會是因為西宮娘娘的三言兩語。
雅魚告訴自己,要平靜接受這一切,忘掉想獨戰佔他的那種自私的愛情,要愛他所愛,成全他所想要做的任何事。
可是午夜夢迴,她還是不是會自睡夢中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哭濕了枕。
為什麼?
她一直拚命忍住不去向他要一個說法,要一個解答,要一個痛快。
因為她真的好害怕萬一問出口,他的答案會令她縱然用盡一生的力氣,也承受不住。
「皇后娘娘,難不成你就讓情況繼續惡化下去嗎?」小朝悚然而驚,緊緊抓住她的手。「娘娘,不可以!再這樣下去,西宮娘娘步步相逼,你到最後就算想保住皇后之位都不能了。娘娘,不能讓東宮變成冷宮,你千萬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的悲劇發生!」
雅魚不為所動,溫和而悲傷的目光只是直直地盯著她。「我還能做什麼?事到如今,就算我做了,還有什麼用?」
「可是——」
「昔年漢武帝的皇后陳嬌被打入冷宮?她不甘心,不惜重金央請大才子司馬相如為自己做了一闋『長門賦』,後來漢武帝果然回心轉意,可是又撐得了幾年呢?」
她搖頭苦笑。「不久後,阿嬌還是被廢後,抑鬱而終。」
小朝聽得毛骨悚然,眼眶隨即紅了起來。「不會的,你不會這樣的,皇上不是漢武帝,你也不是陳嬌,你們會白頭偕老的。」
皇上和皇后之間纏綿深情的愛戀,經過國仇家恨的拉扯都斷不了,早已是小朝心目中最美也最崇拜的一樁傳奇了;可是眼見此封天下太平,眼看著漸漸國富民強、繁榮鼎盛,可是這樁傳奇就要崩散瓦解,這教小朝怎麼能不心急、不傷心?
「色衰而愛弛,愛弛則恩斷,自古皆然。」雅魚幽幽地道,「就算我知道他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人都是會變的。喜歡美麗的人事物是本能,更何況西宮娘娘絕艷無雙,我本就自歎弗如。」
「可皇上怎麼能這樣待你?」小朝還是拚命掉淚,怎麼管都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