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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文 / 杜默雨

    她睡意全消,掀被猛然坐起,桌上蠟燭燒掉了一截,裴遷不在。

    該死的裴遷!竟然偷跑!她又惱又氣,瞪視著床邊的新繡花鞋,她太高估大個兒聽話的程度了。

    裴遷有難,她不能坐視他的危險,她定下心神,感應他的去處。

    眼前驀地血海翻騰,她心臟一擰,差點不能呼吸,立即跳下床,奔入了無邊的黑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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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顆孤星高掛夜空,閃出冷冷的星芒。

    裴遷來到周家墓地。暗夜裡,附近山頭白雪幽寂,上百個墳塋森然排列,柏樹黑影幢幢,週遭的空氣彷彿也凍結了。

    他的娘親在哪裡呢?新春期間,周家將墓園打掃得乾乾淨淨,除去積雪的石板地上仍有些濕滑,他快速地一個墓碑又一個墓碑看過去。

    角落處,微光閃動,他立即奔了過去,就算是陸崗挖的陷阱,他也要跳下去——只要能看到娘。

    一座墳前點了兩支白燭,看樣子已經燒上好一段時間了;他抬眼四顧,附近並無人影,也許是周家人傍晚上墳,就任燭火這樣子燒下去了。

    亡妻周府夫人蔣氏之墓周玻雲立

    墓碑上,幾個大字說出埋骨人的身份,他頓時情緒翻湧,熱淚盈眶。

    他身為人子,竟是無能為母立碑祭祀;飄蕩二十八年,若非亡母保佑,他豈能安然倖存於世;再思及娘親慘死,不覺黯然神傷:心如錐刺。

    他跪了下來,雙手按地,向墓碑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

    「娘,請恕下肖兒無法為娘報仇。請娘告訴孩兒,我這樣做對不對?」他心思又變得混亂滯礙,原以為前塵往事已矣,沒想到陸崗竟是他的殺母仇人,這叫他要如何放開!

    「娘,您是否怨我?還是要我手刀——」

    「莫再報仇,是好的。」耳畔傳來一道溫柔的女聲。

    他驚訝地抬頭,只見孤星明滅,墳地悄然,哪裡有人?哪裡有聲音?

    是他的幻覺嗎?是娘親顯靈了嗎?他激動地盯住墓碑。

    歲月流逝,墓木已拱。他頓悟了,娘親或許早已轉世,重新過著新的生活,而還留在此世的陸崗卻是執著多年仇恨,日日活在週而復始的憤怒和怨恨中,不用他報仇,老天早已讓陸崗陷在無問地獄裡。

    燭火熄滅,一道人影無聲無息疾掠而近,他警覺心起,卻是走避不及,陡然拔身而起,以掌護住週身。

    「是你?」周破雲驚訝地看著他。

    「周大人。」他也是一震。

    「是你叫我來的嗎?」周破雲臉色凝重,現出一張字條。

    「不是。」事實上,他正打算祭拜過後,趕赴周府報信,要周大人提防陸崗,然後他得回去了;即使靈靈睡得很沉,他還是擔心她醒來找不到他,可能要大發嬌嗔,甚至跑出來找他。

    他回過神,以袖擦去淚痕,凝聚目力望向幽微星光下的字條。

    欲知冬梅埋骨處,子時三刻隻身至冬梅墓前

    「是他!」裴遷又是一驚。

    「果然是陸崗。」周破雲也立刻想到此人。

    「嘿,你們叫我嗎?」陰驚的笑聲出現,隨之墳墓隆起,磚石崩裂,陸崗從裡頭躍身而出。

    「你竟敢破壞冬梅的墳墓?」周破雲怒目而視。

    「你心知肚明,這裡頭埋的不是冬梅。」陸崗冷冷地看他。

    「是你殺了她!」周破雲激憤道:「你說,她埋在哪裡?」

    「周破雲,你少在這邊貓哭耗子。冬梅死了,你又再娶。」陸崗冰冷的目光射出怒火。「你對得起冬梅嗎?」

    「最對不起冬梅的人是你!」周破雲義憤填膺,指責道:「冬梅即將臨盆,你劫定她,卻送回她丫鬟的屍體。我原以為她跟你在一起,所以才築了這個墓成全你們。我也想放過虎背山,可你實在太過囂張,逼得我八年前不得不剿你,沒想到冬梅根本不在你身邊,她早就死了!」

    「是的,她早就死了,為了保護你的孩兒,被我一劍刺死了。」

    「你?」周破雲震驚地退後一步。「你竟然……下得了手?」

    兩個男人怒說過往,相隔二十八年,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裴遷聽得驚心動魄,冷汗直流。他們對峙著,一場血鬥一觸即發,他不知萬一他們動手,他該去幫誰。

    黑雲掩住星光,寒風蕭蕭嗚咽,墳墓後面忽然出現一個白衣少婦。

    他心覺奇怪,還未來得及仔細看去,突覺頭暈難耐,呼吸困難,全身血流狂亂奔竄,胸口一窒,便哇地吐出一口黑血。

    他再也踩下穩腳步,晃了晃,就往下跌倒。

    「你怎麼了?」周破雲趕忙去扶他。

    「別碰他喔。」陸崗笑聲陰險。「這小於中了我的屍毒粉,這蠟燭摻了不少,墳前地磚也灑了很多,無臭無味,由鼻子和皮膚吸了進去,只要他還有呼吸,毒性就在他體內跑,直到他氣絕身亡為止。」

    「陸崗,快拿出解藥!」周破雲蹲跪扶住裴遷,伸指疾點他週身大穴,急怒道:「他跟你我恩仇無關,你要殺的人是我,別牽扯無辜他人!」

    「他不是無辜他人——」

    話未說完,周破雲已縱身躍起,現出招式,探向陸崗的肩頭。

    陸崗早就提防他的攻擊,手一震,袖箭彈出,射向周破雲。

    電光石火之間,裴遷倒臥地上,逐漸模糊的視線看得一清二楚。

    所有的動作都慢下來了,周破雲五指成爪,躍在半空中,陸崗面露殺機,袖箭寒光鋒利,只要一瞬間,袖箭就會射中周破雲的要害。

    劇毒在他體內流竄,他漸感暈沉,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全都變得不真確了;今生種種,有如走馬燈般轉過,他想伸手去抓,卻是什麼也抓不到。

    今生已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只是虧欠了靈靈;他還想疼她一輩子,讓她在他懷裡安穩睡覺……可是,他就要離開了……

    盡此生最後的餘力,他雙掌用力一按,支起自己高大的身子,縱身衝進了鋒利袖箭和周破雲的空隙之間。

    「爹!不要!」他面向陸崗,厲聲大叫。

    啪!袖箭不長眼,結實地釘入他的心口,他支撐不住,掉了下來,口中狂吐鮮血和黑血,雙眼轉為黯淡。

    「你——」周破雲大驚,卻是叫不出救命恩人的名字,只能抱住他,一看到釘在他心臟的袖箭尾簇,想點穴救命的手勢僵住了。

    「射中他也好。」陸崗擰出冷笑,好整以暇地整理暗器。「周破雲,我等著的就是這一刻,我要你親眼見到你兒子痛苦死去。」

    「我兒子?」周破雲震駭地望向裴遷。「他是克舟孩兒?」

    「哦?你也知道他的名字?」陸崗挑了眉。

    周破雲紅了眼眶,緊擁懷裡長大了的孩子;難怪他在跪拜冬梅。

    「虎毒不食子。」周破雲神情沉痛,咬牙切齒地道:「陸崗,你錯了,錯了,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放屁!」

    「冬梅當年懷的是你的孩子!」

    「我不信!」陸崗怒目相對,聲音卻顫抖了。

    「你得信!我和冬梅從沒圓房。」周破雲也憤怒得顫抖了。「新婚之夜,冬梅告訴我,她愛的是你,她希望我們能假扮夫妻,等師父百年之後,再去尋你回來,然後,她就發現懷孕了。」

    「胡說……」陸崗仍不願相信,憶及她成親的前一天,他暗夜闖入她的房間,強要了她,不可能這麼巧的……

    周破雲又道:「我攻破虎背山,問了幾個賊人,他們說,你沒有押寨夫人,倒有一個兒子叫陸克舟,因為叛變,被你追殺逃亡。我知道你的個性,你一定以為他是我和冬梅的孩子,刻意養他長大,好讓我們『父子』廝殺。但我找不到你,而且事關冬梅名節,我也不能在江湖放消息,只求你心裡有怨恨,盡可來找我,不要找上你的親生孩兒。」

    說這些有什麼用!陸崗目光呆滯,看著七竅流出黑血的裴遷。

    「我……我的孩兒?」他駭然搖頭,大叫道:「不!不可能!他一點都不像我!長相、個性,完全不像!哪裡像我了?」

    「大師兄,是你變了。」周破雲垂眼望看裴遷。「年輕的你,也是這般英俊魁梧。」他抬起頭,哀傷地道:「難道冬梅沒機會告訴你嗎?」

    有的!陸崗一跤跌坐在地,冬梅是想告訴他的,但他不讓她說!

    他恨她的移情別戀,劫走她後便綁住她,塞住她的嘴,一路奔馳到無人的荒山;她不堪折磨,破水流血,他解去她的綁縛,冷眼看她痛苦地哀嚎;生下孩子後,他拿劍斬斷臍帶,劍鋒一轉,就往孩子刺下……

    冬梅撲了過來,就像這個撲向袖箭的傻孩子,他的劍刺進了她的身體,鮮血流出,她哀淒地抬起蒼白的臉蛋,張著嘴想說話,他以為她想叫周破雲救命,卻萬萬沒想到,她是想告訴他:這是他的親生孩兒!

    她終究沒能說出,頭一垂,香消玉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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