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衛小游
青年回過身來,看著沐浴在夕暉中的呂祝晶,驀地眼眶一熱。
她是真真實實站在他的面前,不再只是夢中的幻影。
「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只是……很高興妳回來了,祝晶。」一年半以前,康氏商隊歸來,祝晶卻沒有跟著回長安,讓他日夜擔憂,生怕她在異鄉出了事,直到終於再見到她,憂慮的心這才得以放下。
「不要緊,恭彥。你看,夕陽這麼美,好多年沒一起來樂游原看夕陽了。」她站在他身邊,絲毫不懼晚風的涼意,一顆心如火般熾熱。「我們以前經常手牽著手的,你可以牽一下我的手嗎?」
當然明白他因為知道她是女子的關係,因而在對待她時多了一些禮教上的拘謹。祝晶不會為此責怪他,恭彥畢竟是個知書達禮的士子,然而,她可也不願意見他一直對她這麼地「待之以禮」啊。朋友問是不需要這麼拘束的。
青年看著興高采烈的少女,猶豫了片刻,才如她所願地牽起她的手。
她手溫很暖,彷彿有源源不絕的熱力正自她體內釋放。
手被執起的剎那,祝晶緊緊回握住。
雙手交握的瞬間,兩人皆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下。
他們皆以為,顫抖的人是自己,而非對方。
夕陽無限好。兩人不約而同心想:若時間能就此停下,不知有多好?
但願能一輩子維繫這樣單純的友情。
只是,這種彈指即逝的快樂,為何如此令人感傷?
第十章春風不得意
開元十四年冬十月,來自全國的士子齊聚在長安城中,準備應試三年一次的常科科舉,滿城舉子身穿麻衣,衣白勝雪。
這些遠從各地趕赴京師會試的士子,清一色是取得解元資格(鄉試第一名)的才俊之士。
開元年間,進士科錄取門坎高,須通過「雜文」、「帖經」及「試策」三場試,而第一場「雜文試」近年來逐漸以「詩賦」為考試的文體,倘若出格犯律,就會被淘汰,及第相當困難。
然而因為考取進士後,不僅本人及全家人可以免除搖役,更可光耀門楣,真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因此多數士人仍選擇將一生青春及才華投注在這無情的試場中。
山東世族崔氏子弟以往多以參加「明經科」為主,開元以後,逐漸傾向讓家族子弟改試「進士科」,以便在朝中與深受帝王寵信的進士科及第官員抗衡。
承擔著這樣的家族期望,兩次落榜的崔元善,以國子監的生員身份,第三次赴考開元十五年正月於尚書省吏部都堂所舉行的春試。
開元十五年春二月,春闈揭榜。
崔元善以第十七名的成績,進士及第。
同年,遠在洛陽司經局校書的阿倍仲麻呂被召回長安,遷左拾遺,掌諫議,官拜從八品。
春日,井上恭彥整理好學院的房間,換上春衣,打開屋內兩窗、讓春風吹進屋舍裡。
又過了一年了。來到長安,轉眼間,竟已是十年光景。
當年隨船帶來的本國衣服多數已經穿不下了。
二十五歲的他,比之十年前不知長成了多少。離家時,家中最小的兄弟才只八歲,想來如今也已經成年了吧。
感歎時光的消逝,又為春日長安城繁花盛開的美景所吸引。
一早與祝晶約好,到長安城東北的通化門迎接從洛陽歸來的阿倍仲麻呂。
不再耽擱,他整理好衣冠,走出房門。
經過學院門口時,正好遇見即將搬離學院的崔元善與一群前來道賀的同窗。
井上恭彥上前加入眾人恭賀的行列。
「崔世兄,恭喜你高中了。」他真誠地恭賀。
被眾人簇擁道賀的崔元善乍然見到井上恭彥,原本歡欣的表情突然凍結住,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哪裡。也是運氣好,才讓座主選中了我的卷子。」
恭彥雖然稍稍察覺了崔元善的異狀,但他平時與他也只是點頭之交,因此沒有多想他表情驟變的原因。再三道賀後,他便離開學院,逕往國子監大門走去。
呂祝晶牽了兩匹賃來的馬,等在一株嫩綠的柳樹下,正百般無聊地仰著臉,數著柳條上的葉子。「一片、兩片、三片……」
恭彥驀地停下腳步,沒有上前驚擾。
待祝晶葉子數膩了,自己轉過頭來看見他時,她綻開笑容。
「你來啦,怎沒出聲叫我?」
恭彥答不出來。因他在那當下,只是突然間想好好看看她,才不自覺地停下腳步。
「沒什麼。」搖搖頭,他微笑著走上前,接過祝晶手上的韁繩,先扶她上了馬後,自己也翻身上馬。
策馬往大街上走的時候,恭彥提起先前在學院遇到崔元善的事。
「崔世兄及第了。」他說:「剛巧他也要自國子監除籍了。」
祝晶對崔元善並不算非常熟悉,只知道他是山東清河崔家的世族子弟,與恭彥同窗,幫她傳過幾次信給恭彥。
聞言,她笑了笑。「他真幸運,要再考不上,一旦除了學籍,就得跟全國各地的讀書人一起參加鄉試,取得解元的資格後才能赴考會試,那可是比登蜀道還要難上好幾百倍呢。」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人人皆知曉的。
由於長安、洛陽兩京的監生不需經過鄉試的選拔,便可以生徒的身份,直接參加京師的會試,也難怪長安、洛陽兩監的學籍會如此炙手可熱了。
「這麼說來,」祝晶突然想到,「仲麻呂那傢伙才入太學六年就考上進士,還真是不簡單呢。」更何況以留學生的身份,能在眾人中脫穎而出,想必絕非泛泛之輩。
「確實如此。」能進士及第,多少是對自身才學的一項肯定。但恭彥心中仍對入唐為官存有疑慮,而這份疑慮,他無法向祝晶提起。
得知阿倍仲麻呂被召還長安,改任官職更高的左拾遺時,他為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憂。
然而此刻,因為十分想念的緣故,恭彥暫且放下那些令他擔憂的事,為即將見到久別的朋友而期待不已。
自東方進出長安城有南北兩道,一是通化門,一是春明門。
洛陽是大唐陪都,行旅往返兩京時多由通化門進出。
前往通化門的路上,策馬看盡繁華街景。
春日融融的長安城,帶了點舒適的濕意,花雨繽紛,美得令祝晶想要歌唱,可惜她五音不全,這才不禁希望小春就在身邊,能叫她唱首歌來聽。唱一首適合春天的歌啊。
偏偏今早她才跟丫頭起了爭執,沒讓她跟來。
爭執的內容很家常,不外是小春想跟著出門,她卻不讓。
畢竟總不能一輩子讓小春當她的跟班啊。無奈丫頭不瞭解她這番心意,固執地要跟她鬧彆扭。唉,丫頭何時才會真正長大呢?
將這件事說給身邊的青年聽,青年笑了。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來到通化門附近等候。
方過午,阿倍仲麻呂與幾名受召還京的官員一同抵達了長樂驛站,隨後又轉入通化門進城。
見到井上恭彥,他欣喜地丟下馬,跑上前來,緊緊握住恭彥的手。
「吾友,許久不見了!」赤誠的情誼一如以往,始終沒有改變。
兩個男人相互擁抱一會兒後,不甘被冷落、站在井上恭彥身邊的呂祝晶假意地咳了兩聲。
「咳、咳。」還有我啊,快注意到我呀!她擠眉弄眼,無聲地暗示著。
穿著青色官服的阿倍仲麻呂果然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向熱誠爽朗的他,笑著問:「啊,失禮了,這位是-」
「哈……」恭彥當下笑了出聲,惹得祝晶氣悶地打了他後背一下,讓他笑岔了氣。
恭彥調侃地瞥看向祝晶。「要我為你們介紹嗎?」
果然不用期待多年不見阿倍會認得她。「多謝了,不用。」祝晶鼓起腮幫子,很有骨氣地拒絕。
她走到阿倍仲麻呂面前,裹在胡裝窄袖中的雙手學日本國人那樣捉揖,帶了點調皮地道:「祝晶。您好,我是呂祝晶。」
「呂祝晶?」阿倍猛地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身穿男裝、卻十分嬌俏的呂祝晶。「你……妳是-」實在不敢相信!
「就是我。怎麼,還認不出來呀?恭彥不是有寫信告訴你,我已經回來了呀!」祝晶有點惱地跺起地。
「可……信上沒提到妳是……」阿倍無法將視線自祝晶身上移開。
印象中的呂祝晶是個年紀尚小的男孩,何以八年不見,小男孩竟會長成一個美麗的少女?即使身穿男服,看不太出屬於女性身形的窈窕,可那渾然天成、偏向女子的氣韻,卻是無法隱藏的。
呂祝晶分明是個姑娘!
好不容易,勉強將視線調轉,看向恭彥,阿倍艱難地詢問:「你已經知道了嗎?」知道祝晶是個女孩子的事?
恭彥點頭。「我知道這確實很令人訝異,不過,你沒有想錯。」
阿倍仲麻呂的錯愕,恭彥十分能體會,因為他也經歷過同樣的震撼,而且至今都還有一點不太能適應祝晶是女非男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