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佟蜜
「如果我知道你是華顯洋的獨生子,絕不可能和你在一起。」她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忽遠忽近,冷酷得像另一個人在說話。
「我們分手,立刻,我永遠、永遠不要再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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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埋下的這個伏筆,夠歹毒。她像逃離惡鬼似地逃離華疆臣。
接下來的一周,她病倒了,高燒不退。她不敢告訴姐姐,辛純恩得知立即將她接到住處照顧,送她去掛了兩次急診、打了幾瓶點滴後總算退燒。
在高熱的痛苦裡,她不斷被昔日的夢魘侵襲。
當時她年幼,渾然不懂父母每天討論的債務問題有多嚴重,她只知道父母煩躁,於是表現得比平常更乖巧,不要人盯著就按時服用她最討厭的藥,不讓他們為她操心。
那天,父母留下姐姐,說要帶她去外婆家。但他們沒有去外婆家,去了一家旅館,父親給她一杯有怪味的水。他們不知道,她長年吃藥,對藥味很敏感……
再醒來時,她在醫院裡,雙眼紅腫的姐姐在身邊。她們的父母自殺身亡,留下遺書說他們無力再處理龐大債務,捨不得體弱的小女兒留著受苦,要帶她一起走,請善心人照顧她姐姐。
她聽見遺書內容時,哭不出來。爸媽總說一雙女兒是他們最疼愛的寶貝,為什麼他們讓姐姐活下來,卻帶她走絕路?
如果愛她,為什麼要放棄她?為什麼父母的愛有差別?
她混亂痛苦,頭一次嫉妒健康的姐姐,憎惡自己的病體。她的身體一度抗拒治療,當醫師表示她的情況不樂觀,姐姐抱著她崩潰痛哭。
「你不要死,不要丟下我,我只有你了……」
她才發覺,姐姐和她同樣驚恐無助,雙親的抉擇不只傷害她,也傷害姐姐,他們極端的愛將她推入地獄,而姐姐不肯放棄她,她的支持給予她和生命奮鬥的勇氣。她們為了彼此而堅強。
親戚們替她們料理雙親的後事。警察來詢問她在旅館裡發生什麼事,她不願說,反正親子三人體內驗出同一種安眠藥,警察做個形式的筆錄,草草結案。
「可憐的孩子,一定很痛苦……」她聽見大人們這樣歎息。沒人敢問太多,怕她受到二次傷害。
她將可怖的回憶鎖在那幽暗的旅館房間裡,而無法克服的創傷永遠刻在心靈深處,如今它全面復活,活生生地逼到她跟前。
半昏半睡之間,她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部告訴辛純恩。她非找個人傾訴不可,否則會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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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純恩煮了稀飯端到床邊。「雖然你這幾天吃什麼都吐,還是要吃一點。」
「謝謝。」羅妙靖接過她遞來的湯匙,辛純恩的手柔細修長,她卻想起另一雙黝黑大手,能單手抓起籃球,碰觸她時卻細膩溫柔,讓她覺得自己是最珍貴的寶石……淚意湧上來,她咬牙忍下。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客套就不必了,只要你趕快好起來。你這幾天起碼掉了五公斤。」辛純恩歎口氣。「我要說的話很不中聽,但我還是想說:疆臣是個好男人。」
她木然。她何嘗不知?
「假如你不知道他的身份,你們會一直交往下去,不是嗎?」
「可是我知道了,就不能當作不知道。我們不可能回到從前那樣了……」憶起她一度想和他共組家庭,為他生育子女,她胃部強烈痙攣,幾欲嘔吐。
「都是上一代的恩怨了,你何苦——」
她激動道:「這不只是上一代的恩怨,他毀了我們全家!」
「不是他,是他父親。」辛純恩輕但堅定地糾正。
「那又怎樣?」她倔強道:「他爸爸做的事,怪在他頭上也沒什麼不對。」
「我也不是寬大的人,說這些話大概沒什麼說服力,但我真的希望你試著去原諒。你們不是不愛了而分手,因為過去而放棄現在,太傻了。」相互依戀的心被活生生扯開,她有多痛苦煎熬,對這段感情就有多不捨。
「舊恨比一個深愛你的善良男人重要嗎?」
羅妙靖握湯匙的手微微顫抖,嗓音卻冷淡鎮定。「剛分手總是會難過一段時間,我會調適過來。」
辛純恩搖搖頭,知道再勸無用。「他今天也在外頭等,要我轉交這個給你。」她將一張紙片放在她面前。「他說,至少想和你談一談。」
羅妙靖盯著紙片,這幾天華疆臣總守在外頭,每天托辛純恩轉交些小對象是他們之間的各種紀念,她在餐巾紙上畫給他的塗鴉、他們一起出遊買的迷你對杯、她用他送的玫瑰做的乾燥花……今天送來的是他們定情的那場恐怖電影的票根。
他送來這些是為了求她見一面,或是徹底告別?她怔看著票根,熱淚滿眶,斬斷這段感情像活活被凌遲,她的痛似乎永無止境。
她忍住淚,低聲道:「學姐,請你去告訴他,我願意和他談。」
她不知道他想談什麼,但她的立場很明確。華顯洋是罪魁禍首,姐姐和她的不幸來自於他,她們絕不原涼此人,她無法將華疆臣和他父親的罪過分離看待,何況就算她能接納他,她姐姐也無法接受。
單純地發洩情緒,比深究事情簡單,她只要去憎恨,不必碰觸某些毛骨悚然的秘密。
辛純恩扶著羅妙靖到客廳,讓華疆臣進屋,留下他們獨處。
見她憔悴得像一抹幽魂,華疆臣心驚又心疼。這七天他度日如年,課也沒去上,她不願見他,他全靠辛純恩傳來的訊息得知她的情況,一面將事情全盤想過,下了決定——他要不計代價挽回她。
她的心情肯定還沒有平靜,也許恨他恨得要死,但只要他們見面,他會以最誠懇的態度說服她,他願意代父親承受所有責難,他會盡一切力量彌補她,他們不能就這樣分手。他們有厚實的感情基礎,她提分手是一時激動,他會讓她回心轉意。
但他沒料到她的情況會這麼糟,她彷彿被這個打擊摧毀了,所有溫柔灰飛煙滅,只餘尖銳的刺,她的眸光中燃燒著深深敵意,他想擁抱她、撫慰她,卻裹足不前。
「你想談什麼?」羅妙靖淡淡開口,聽見自己的聲音寒冷鋒利。守候了七天,他神色困頓,儀容有些凌亂,她其實想問——他她這麼決絕地待他,為什麼他不放棄?
華疆臣遲疑,斟酌用字。「我希望我們不要分手,我們應該好好談——」
「我說分了就是分了。」
他咬牙。「我不同意,分手不是你單方面的事,我也不相信你能就這樣抹殺我們的感情。」
「為什麼不能?只要回想當年我從旅館被救出來,整整一個月住加護病房,整整一個月不斷嘔吐,我真恨我竟然愛過你!」她恍惚,脹痛的頭似乎被撕成兩部分,一部分對他鄙夷冷笑,一部分渴望投入他懷抱,慟哭一場。
「我很抱歉……」他很難堪,笨拙地試著表達。「我知道抱歉這兩個字太膚淺,彌補不了你受過的痛苦,但我會努力,我會做任何你要求的事,以任何你要的方式補償你,我不要分手,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不能沒有你……」
他再也藏不住恐慌,她一句「分手」令他心碎,她帶給他美麗溫暖的感情然後說這一切是個錯誤,他受不了,他幾乎不顧尊嚴地哀求。「我愛你,我不要和你分開……」
「你愛我?你知道我爸媽的遺書寫什麼嗎?」她眼眸發出奇異的光。「你知不知道爸媽帶我去死,就是因為他們很愛我?他們捨不得我受苦,寧願讓我死,他們的遺書就是這樣寫!你愛我?你懂什麼是愛?」她激動得滿臉通紅,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誰。
「你害死我爸媽,奪走我的一切!」
「我沒有……」
「我們做錯什麼,活該有這種遭遇?我爸爸當你是好朋友,為什麼你只會逃跑?」
「不是我……」為什麼都指責他?
「爸爸媽媽一直很疼我,是你害他們不要我!都是你!你是兇手——」
「想殺你的是你父母,不是我!」他克制不住地提高聲調。
她瞬間靜止,眼眸瞪得極大。她強烈顫抖起來,倒在椅上,他衝過去扶她。
「不要碰我……」身體深處有種恐怖的寒意蔓延開來,她以為自己奮力抵抗,只是僵硬的四肢微微掙動,她眼中看見的一切都在旋轉,牆壁傾斜,舊日的鬼魂猙獰地撲來……
他說愛她?他弄錯了,她不值得被愛,所以爸媽放棄她,健康的姐姐才是他們要的,不是她,她不值得被愛……
「你撐不住的。」華疆臣摟緊她,從她的瑟瑟發抖察覺她的極度驚恐,顯然往事對她的傷害極深,近乎歇斯底里的反應讓他聯想,當時也許還發生過更可怕的事,但他無暇多想。「我們別分手,讓我陪著你。」
「不可以,你是華顯洋的兒子,我應該恨你才對……」她瞪大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他,喃喃的音調像誦唸咒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