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董妮
「雲錦不能學武。」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淺笑中帶著幾分魅力,如有一道月華穿窗而入,就落在那柔和的笑顏上,霎時,破舊的柴房化成了盛放的桃花林,漫天粉辦飛舞。
一股灼熱的、濃烈的香氣,攪亂她的心緒,熱流沖紅了嬌顏。
不由自主,她低下了頭,卻失去了與他對視的勇氣。
他大掌拍了下她的肩,比了比兩人,還有洞開的門戶外那早已走遠的身影。
和水雲錦一起劈了半天的柴,他也沒太多的收穫,就是把水家上下瞭解了一遍。
同是順治十四年出生,他跟水雲錦一樣的年歲,這已經是個可以為自己作主的大人了,他哥哥十二歲大婚呢!難道她想照顧弟弟一輩子,將好好一個大男人看成廢物一枚?
該放手了,手足之情雖是一生的事,但沒有誰得為誰的一輩子負責,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路,是福是禍,總要走一遭才知。
像她這樣把全部的責任往肩上扛,不僅得不到別人的理解,還徒增自己的煩惱與壓力,何苦來哉?
當艾新的手觸碰到她的身體,一種溫暖中帶著慈悲的撫慰緩緩梳理過她那早熟、又為家計奔波操勞的疲憊靈魂。
說不出的放鬆讓她雙腳一軟,嬌軀便那麼癱坐在地了。
這個男人懂她。她的心在呼喊著,從來沒有一個人懂她,為什麼這個陌生人敞得到?她突然有一種想哭又想笑的衝動。
想不到她生平第一個、也可能是唯一一個知音,竟是皇室中人,也是水雲錦最痛恨的韃子,間接害得水家從天堂掉入地獄的兇手。
她不在乎他的出身,她更珍惜這份心跟心相連的感覺。可雲錦能明白嗎?
艾新看她突然倒下,心一慌,著急地蹲到她面前,伸手要扶她。
他的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溫柔與關心,她看得既心動,又隱隱悲傷。
「我不管你是怎麼想的,答應我,別教雲錦武功。」
他的眼裡浮著疑問。
「學武對他沒有好處,甚至可能帶來致命危險。」
他搖頭,拍著結實的胸膛,表示練武只是強身,他不會真的把水雲錦訓練成武功高手。
她有些煩躁。要怎麼說才能既掩飾水雲錦的反清心思,又讓艾新瞭解,強壯的雲錦只會給大家帶來惡運。
「雲錦的個性說好聽點兒是情義兼顧,但世上有多少事是可以讓你兩邊討好的?面臨抉擇的時候,你可以果斷地選擇某一邊,雲錦卻不行,他總希望兩全其美,所以他會用自己的性命拚出一個圓滿結局。你如果教雲錦武功,就是給了他一柄可拚命的武器,你希望看到那一天的到來?」
她的話中肯定另外有話,但他一時還猜不出她心裡藏的秘密是什麼?
想了想,他點頭。只要水雲錦不纏著他學武,他可以不教。
問題是……他指了指兩人的臉,表示水雲錦的容貌是一大禍害,如果沒有一點自保能力,可能會有麻煩喔!
「這……」她按著抽痛的額角。「你說男人長一張那麼漂亮的臉要幹麼呢?惹禍嘛!」
他一手比臉,一手指天。
「我知道容貌天生,但……他也美得過火了。」
他對她豎起一根大拇指。
「是喔,男生女相,天生好命。」她撇嘴。「迷信!」
「姊,你們還在講喔!」水雲錦已經吃飽,又跑回來了。「真搞不懂,艾新又不會說話,你們也能一句一句聊得那麼開心。」
艾新和水雲初對視一眼,心底一股濃濃的默契升起。
這世上有些人,天生敏銳,當他們遇上了,又能彼此欣賞時,只要眉眼流轉,便能心意相通,成為知己。
慶幸的是,艾新和水雲初就是這樣的人。
她淡淡地笑,吟唱的聲音似翠鳥嬌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艾新笑得越發歡快,彎彎的眉眼,一身的燦亮。
★★★
水雲錦說可以在半年內把虧空的三百兩補足,水雲初原本也不信,但第三個月起,他就開始搬銀子回家裡了。
她問弟弟怎麼賺的錢,他也不說,只道不偷不搶。
基於手足間的信任,她也不想私下調查弟弟的行蹤,便找上了艾新。
「你知道雲錦最近在幹什麼嗎?」
他正在廚房裡揉麵團,自從她發現他武人的手勁揉出來的面特別有味道後,每次做包子,都要他進廚房忙一回。
而水家幾乎天天蒸包子,偶爾是改做饅頭。
艾新終於知道,為什麼水雲初常常指著他的臉叫「包子」,因為她太愛吃包子。
有時候他會想,一個堂堂皇子做出來的包子,若拿到集市去賣,該訂個什麼價錢?也不必價值千金,一顆一兩銀,他就削翻了。
但幻想終歸是幻想,他悠閒的生活正過得有滋有味,才沒那麼笨去自曝身份呢!
聽到水雲初的問話,他只聳聳肩。水雲錦又不歸他管,他怎知水雲錦日常行為?
「那你猜雲錦是怎麼賺錢的?」
他沾著麵粉的手在灶頭上寫了四個字:坑蒙拐騙。
「不可能,雲錦告訴我,他不偷不搶的。」
他似笑非笑望著她,圓潤的臉更像他手中正在做的包子。
她每次看到他這張臉都禁不住想笑,實在……太可愛了。
「你在家一定很受寵。」
受寵?的確,他阿瑪把他寵得讓半座皇宮的人都想砍死他,剩下的人則認為下毒比較好。
只有哥哥對他真是沒話說,一心護衛,從沒起過二意。
說來他也快兩年沒見到康熙了,不知道他過得好不好?他有點想念哥哥,但絕對不想再回皇宮。
揮揮手,他的指頭在「坑蒙拐騙」那四個字上來回劃了幾下。
她的視線跟著他的手指溜了半晌,大驚。「你的意思是,雲錦的銀子雖不是偷搶來的,卻也是經由不正當手段取得?」
他再度聳肩,又轉過身去揉麵團。
「雲錦的錢究竟如何得來?你能告訴我嗎?」
他歪著頭看她,希望她別把他當神仙,他雖然敏銳又聰明,也只能猜測一些事情,無法事事瞭若指掌。
「雲錦這笨蛋!」她銀牙暗咬,恨不能把弟弟捉來打一頓。
這種欺騙行當如果容易做,她會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賺,苦苦撐住那要倒不倒的織造坊?
今時不同往日,當今聖上英明,百官也算有序,民間雖有天地會圖謀復國,但經過幾次打擊,力道已如江河日下,再威脅不了清廷統治。
水雲錦永遠都不會明白,混水之下才好摸魚,而在這種君明臣清的情況下去做違法勾當,那叫找死。
「走,跟我去把雲錦那小子捉回來。」說著,她拉著他就要往外拖。
他穩住馬步,停下被拖動的身子。
「你幹麼,跟我比力氣啊?」
他指著灶上一片狼藉。
「回來再收拾。」現在是她弟弟比較重要。
他苦笑,比比自己一身狼狽。
「又不是要你去打擂台招親,你這麼在乎外表幹麼?」她心裡不太痛快,莫非他也是那種喜歡風流戲耍的人?
他是不在乎自己打扮得好不好看,但至少要乾淨吧?讓他一身麵粉的上大街去逛,她不嫌髒,他還擔心嚇著路人呢!
「你這麼愛漂亮,自己去妝扮吧!」她一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他納悶地搔搔頭,又弄得自己一臉麵粉。奇怪,好端端的,她生什麼氣?不過是讓他洗個手腳再出門嘛!又耽誤不了多少時間。
現在怎麼辦?去追她,還是先回房洗把臉?他想了想,終是放她不下,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在迴廊處,他追到水雲初,拉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揮開。
「你不去打扮一下,好好招惹幾個大姑娘小媳婦的青睬,追我做什麼?」
他眨眼。是錯覺嗎?她好像在吃醋耶!
你為何生氣?他又拉起她的手,在玉掌上寫了幾個字。
她甩了幾次甩不開,便抬腳踢他一下。
「你是我的誰啊?我幹麼生你的氣?放開啦!」
不管是用腦袋想,還是以他天生的敏銳心思,他百分之百肯定她發火了,而且是一種羞怯中帶著慍惱的火。
他繼續在她的手上寫字。你是在嫉妒?
她嬌顏轟地燒成了一片火紅。「去死啦!誰嫉妒你?!」
那雙柔媚的鳳目染著水霧,妖嬈多情中含著一點哀怨,直看得他心頭震盪。
不自覺地,他手中的力氣鬆了下,她乘機一溜煙地甩脫,跑了出去。
他彷彿還看見她窈窕的身影,隨著奔跑,漆黑的發瀑揚起又落下,而那截火紅的玉頸就在黑髮中若隱若現。
她確實為他吃醋了,可怎麼會這樣?他們……只是朋友吧?
不,他們的關係是比朋友更好上一層,是一個眉眼傳遞便能心意相通的知己。
他們懂得彼此,又互相體諒,她曾說過:「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現在……他摸著自己的胸口,居然一點也不討厭她突如其來的嫉妒。正確地說,他心底浮現的是一種微甜帶酸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