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頁 文 / 決明
檮杌呀,與其說他是凶狠的獸,不如說他是單純的獸、自由自在的獸。在他眼中,長在樹上的水果,蓄在池裡的水酒,搖曳在清風中的小花,都不屬於任何人所有,誰都能吃、誰都能飲、誰都能摘,如同對一隻山林野虎而言,竹籬笆裡圈圍的肥雞就是食物,它哪管那些雞是張三或李四養的?檮杌的情況正是如此……嗯,她想,其他三隻凶獸的情況也大同小異吧。
凶獸,不過是欠缺教育的小動物罷了。
想起和檮杌相處的點點滴滴,上官白玉忍俊不住地笑出聲,就連佛寺的鐘聲和誦經,也無法讓她心無旁騖。
她執著一把紙傘擋雪,也擋鬼最害怕的日光,靜待檮杌回來。
就在方纔,有只男妖來找檮杌,檮杌一見他,臉色大變,在男妖靠過來之前,檮杌交代她在這裡別走,等他回來。他畫下一圈無形咒術,任何牛鬼蛇神都近不了她的身,若有人誤踩,咒術會將它們撕碎成肉末。
畫完咒術後,檮杌扯著男妖跑進林裡,好半晌還不出來。
那只男妖是檮杌的朋友嗎?若是,那就太稀罕了,她還不曾見過檮杌有朋友呢。
她安靜地等待,有人回來了,卻不是檮杌。
上官白玉將目光挪向右側,在白淨雪景裡,一條同樣雪白的身影緩步而來,他身上慈悲的微光溫暖舒服,吸引她的視線,他也在看她,還朝她露出笑容,那麼恬淡,幾乎只是唇色微勾,但是上官白玉不確定他是在「看」她,她不過是抹幽魂,任何人類都瞧不見她才對。
那男人,童顏鶴髮,白的衣、白的發、白的鞋,乾淨得不可思議,彷彿一點污穢也沒有,如同蒼穹裡的一朵白雲,既高潔又遙遠。
他在她身側坐下,檮杌的咒術,竟對他毫無影響。
「你看得到我?」上官白玉會這麼問,是因為男人的視線不曾從她身上移開。
「看得到。」
好悅耳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潔淨,滑入耳裡,心曠神怡。
「……你不是人?」尋常人不會有柔順光澤的白髮,卻配上年輕清冷的容顏,所以她猜測道。
她的問題讓他笑意加深。「不是。」
「也不是妖。」這句話,上官白玉是肯定的。他身上沒有檮杌那種大剌刺的野性。
「不是。」
「和我一樣,是鬼?」
這個問句,讓他原先淺淡的眸光變為沉思,他沒正面回答,反問她:「你為什麼不隨鬼差回去?為何選擇成為孤魂野鬼?」
「我不是孤魂野鬼,我有檮杌。」上官白玉修正他的用辭,她不孤單,那種孤獨無依的詞彙,不能把在她頭上。
他覷她,深深望入她眼底,她的面容安詳滿足,提及檮杌,眼眸都笑彎了,像輪散發柔黃光量的明月。
「若我告訴你,你隨鬼差前往地府後,立即會被領往西方極樂,那裡有花有草,祥和安寧,世間紛紛擾擾全隔絕在外,你毋需再受苦,沒有七情六慾糾纏,這樣,你仍然願意要現在的日子?」白髮男子淡淡詢問,臉上仍掛著微笑,像在拿糖哄騙娃兒。
他說的,多美好呀,三言兩語勾勒出世外桃源,隨著他舒適平緩的嗓音,那世界也立即在她眼前成形,可惜,她不眷戀。
「願意。現在多好,這裡有花有草,也祥和安寧,我不苦,有七情六慾糾纏,卻甘之如飴,重要的是,這裡有檮杌。」再漂亮的世外桃源,沒有檮杌在一塊,她也不去。
西方再極樂,也不過如此。花?她見過滿山谷的花,不一定要極樂世界的才美。祥和安寧?她現在也很祥和安寧,心靈平靜,她不用貪心追求什麼,夜裡,檮杌膩在她身上睡,他不怕她身軀的冰冷,用高燙的體溫讓她記得生命有多溫暖。苦嗎?到目前為止,她不覺得,七情六慾繫牢她,她思念在世的親人,想著想著就會哭,檮杌不滿地嘀咕,卻又溫柔的替她抹眼淚,誰說七情六慾的糾纏不好?她被糾纏得內心甜孜孜。
「人有人壽,鬼有鬼壽,你一直悖逆天道而行,越行越遠,最終會走向一條死路,你不怕嗎?」
「我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但是我要走下去,一直走到沒路,或許檮杌會用蠻力將死路打通,然後又出現一條活路。」她幾乎可以想像她和檮杌站在封死的路前,一塊巨大的擋路石動也不動地杵在那裡,檮杌會偏著臉看她,剛稜的臉龐扯出在笑的表情,說「我是檮杌,什麼也擋不住我」,接著,可憐的擋路石被打回風沙,讓她小小哀悼幾秒。
「你手上並沒有紅線。」他突兀地說道,持起她的右手,纖白的手指乾乾淨淨,自得有些透明,小指上空蕩蕩,他與她互視。「你與那只凶獸,不會有結果。」
紅線,是與生俱來的姻緣線,月老在每個人、每隻妖出世之前就幫他們繫好,手上紅線纏在一塊,無論兩人多針鋒相對,也掙不開紅線,同理,兩個多相愛的人,沒有紅線,糾纏得再長再久,也不會善終。
上官白玉聽見,不答腔,倒是細細與白髮男子平視。好熟悉的感覺,她明明不識得他,又好似與他相識許久許久……不可能呀,若以前見過他,她絕不會忘的,他太特殊,白髮柔順平直,當風拂起時又像雲霧在他週身繚繞。包裹住頎長身軀的白衣上毫無贅飾,連繡個什麼也沒有,白淨淨,可並不讓人覺得單調無趣,一個陌生人,卻讓她娓娓訴說著心底話……
「我以前,見過你嗎?」上官白玉自覺失禮,神情有些歉然地問。
「嗯。」他輕輕頷首,白髮滑過肩際,像流泉。
「抱歉,我不太記得了……是在哪兒呢?」
「不重要。」他不以為意,被記得、被遺忘,他都平淡看待。
上官白玉覺得他的表情越來越眼熟。真的,她見過,在哪裡呢……
白髮男人起身,與來時一般的輕緩優雅。
「你要走了?」她隱約不捨,還想和這男人多說幾句話。
「檮杌快回來了。」他嗅到檮杌身上甫清洗過但沒洗乾淨的血腥味逼近。
「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檮杌有點凶,但不隨便傷人。」好怪,她竟然想讓檮杌和白髮男人見面。
「我與檮杌是舊識。」不需透過她的引見。
「真的?」也對,他定是識得檮杌,否則她只提及檮杌的名,卻不曾提及檮杌是凶獸,這白髮男人卻知道。「那好,留下來和檮杌見面敘舊。」
「感情不好的舊識。」敘舊?檮杌見著他,會翻臉吧。
「嗄?」
「你過得快樂嗎?」他回首,拋出這句問話,白髮拂過臉頰,他沒撩開,任由它們隨風飛舞。
上官白玉有股淡淡哀傷,不懂為何在這個男人面前,她好想流露出自己的脆弱,好似她知道這個男人會耐心的安慰她。他問得好淡然,不仔細聽的話,輕易就會忽略問句裡的關懷……
不是情人,感覺不同;不是朋友,那比友情更濃些……呀,親人,像爹一樣……
「我過得很快樂。」她向他點頭,再三保證。
不知怎地,她想讓這個男人知道,她真的過得好,不要替她擔心,也不要說服她離開檮杌,她甚至希望……他也會明白檮杌的好。為什麼呢?他不過是個陌生人,突然坐在她身邊,閒話家常幾句,又突然要走,兩人的交集那麼短、那麼淺,卻又像熟識數千年……
她聽見他的歎息,好淡好淡。
「你好自為之,無瑕。」
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由他的薄唇輕輕吐出,純白身形瞬間化為煙雲,氤氳著茫茫彩霧,與雲天同化,消失無蹤。
無瑕天女,當年縱放大牢裡的獸,為此領受天罰,謫仙入世,王母心疼她這乖巧溫馴的小天女,讓她入世的十七年裡以最平順無波的際遇結束生命,算是給她小小責罰。怎知安排好的路卻出現了分歧,那時擾亂她寧靜天女生活的獸,又再度出現,且與她的牽絆更加深刻。
是吉或凶?他掐指一算,向來淡漠的眸,黯然下來。
神,月讀,以為自己早已跳脫情感束縛,能淡然看待世事,相信天理循環,任何人不該地無法改變及扭轉,未料,當他預見不久之後的未來,心,仍是痛擰起來。
為他唯一至親的妹妹。
「誰來過?」
白髮男人走後沒多久,檮杌真的回來了,一靠近她就嗅到怪味兒,而且還是很刺鼻的「神味」。
「我不知道他是誰。咦?來找你的那位朋友呢?」上官白玉沒瞧見檮杌帶著方纔的男人回來。
「朋友?」檮杌一楞,然後才想起來她問的傢伙是誰。
屏蓬嘛,之前被他打爆半邊頭顱和折歪軀幹的那隻。這傢伙哪是朋友呀,他是來討打的好不好!不知死活敢再來找他檮杌幹架,他成全他……不過不能讓上官白玉瞧見那一幕,否則她會和他生氣的,所以他扯著屏蓬到林子裡,解決私人恩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