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決明
「有你這句話就已足夠。」上官白玉不再嚇他,展臂環住他的項頸,又笑又哭,心情複雜,一方面還在為不得不拋下親人而疼著,一方面也感激有他陪伴著度過這一切。
檮杌莫名其妙,她前一刻還在跺腳要他去找別人,下一刻卻主動抱緊他,他被這女人弄得一頭霧水,怕她還在氣他嘴壞,又悄聲補上一句:
「我真的不是覺得你長得醜,最好是全天下雄性動物都覺得你長得醜,順我一個人的眼就好……我只是不愛看你掉眼淚,不要你哭。」笨拙的男妖,說著笨拙的安慰話語,卻讓她臊紅了臉,更紅的是眼眶。
「好,我不哭,不哭了。」有他珍惜著她的眼淚,她不再輕易落下,不再用眼淚揪疼他的心。
「我抱你的時候,你才可以哭。」他也不是那麼沒天良,要是她在狂喜之際流下快感的眼淚,這點他可以勉強容忍。
「別、別說這種教人害羞的話!」她拿手肘頂他的腹,他太結實,一點動靜也沒有。
丁香端著飯菜回來,神情落寞地一碟一碟擱在靈桌上,檮杌在丁香轉身不注意時,捉起一條素雞咀嚼。
「檮杌。」上官白玉突然喚他。
「嗯?」
就見她專注地盯著自己的屍身,直到他應聲時才仰起白淨的小臉。「你左肩的窟窿一直無法癒合,是因為有幾截骨頭不全,是不?」
怎麼突然提到他身上的洞?它又不會痛。
「對。」他還是很乖很乖的答腔。
「我還在世時,曾經想過許多許多方法,可是我不敢告訴你,怕你生氣不願意試。」
「什麼方法?」什麼方法會讓他生氣到不願嘗試,現在說來聽聽呀。
「我本想試試找來豬骨或牛骨,補你斷掉的部分,說不定……」
「你拿豬骨和牛骨想叫我這只偉大凶獸將它們塞進我身體裡面?!」她當他是什麼東西?他是檮杌--檮、杌耶!身體裡插上幾根豬骨牛骨,傳出去能聽嗎?!
生氣了,果然生氣了,幸好她當時沒開口,否則定會挨他一頓臭罵。
「所以找才沒提呀……」她很識趣的,正因她太明瞭檮杌的驕傲與自大,提了也是白提,就算真能幫他填補大窟窿,他寧願給它破,也不會順從。
「那時沒提你現在提什麼提?!」欠他臭臉凶她就對了啦!
「……如果是我的呢?」
「咦?」
「如果是用我的骨頭,你願意試看看嗎?」
「你要我拆下你的骨頭,裝進這裡?」檮杌按著窟窿,驚訝地問。
上官白玉點頭。「試看看好不好?我一直很想幫你治好身上的傷,它也讓我覺得……不愛。」
那麼大一個傷口,風大一點吹過去還能聽見呼呼聲,他嘴上總說不痛不痛,可她痛呀!那大洞,比她的腦袋還大。
「你們人類不總愛將死有全屍掛在嘴邊?我拿出你的骨頭,你等於屍骨不全。」這樣也行嗎?
「魂魄都給你了,我還會吝嗇幾根骨頭嗎?」上官白玉打趣道,「再說,能藉由你的身體繼續活下去,我求之不得。」
檮杌心頭發熱,因她短短幾句話而暖呼呼的。到了這種時候,她竟還有心思擔心他的窟窿,他自己壓根都放棄了好不好,他雖是厲害的妖,卻不及渾沌或窮奇,他們習過強力的愈傷咒,他卻自恃法力高強,認為只有他弄傷別人的份,誰也無法傷他半根寒毛,所以愈傷咒只學個皮毛,才會在斷掉幾截骨頭之後就補不回來。對此,他認了,也準備好和這個窟窿共處一輩子,她卻一直掛在心上,就連自己才剛死,眼淚還蓄在眼眶中,依然沒有忘掉它的存在。
「檮杌,快試吧。」適巧丁香離開靈堂,正是下手取骨的好時機。
檮杌看著躺在眼前的女人,即便她此時不過是具屍體,安詳面容仍屬上官白玉所有,要他動手,他竟還會有絲不忍。在上官白玉的催促之下,他緩緩伸出手,擱在屍體左肩,近乎膜拜地滑過那方柔軟布料,手掌探入壽衣及冷冰rou體內,幾聲喀啦脆響,收回手時掌心多出了幾截秀細玲瓏的骨。
上官白玉認真地看著她的骨被安置在他身上的窟窿間,比起他的骨頭,它仍太小、太細,她沒信心用這種方式能治好他,才正要失望,卻見檮杌用法術抹平那處傷口,血肉瞬間與白骨糾纏。這畫面,她頭一日遇見他時就瞧過,但不能高興得太早,窟窿補滿後仍有迸裂開來的危險,她曾被嚇過,所以謹慎的盯著。
她忍不住屏息,已看不見自己的白骨,鮮紅的肌肉一層一層堆迭,血管經脈交纏覆上,最後是深褐色的皮膚,窟窿再度消失。
她默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十九……三十四……六十……
「補上了。」數滿一百,沒入息的肺葉已經在抗議,她雖是魂魄,仍有窒息之感,小嘴喃喃說著,勾起笑意,柔荑試探地撫摸新生膚肉。
檮杌按著發燙的左肩,那抹熱源,溫暖著他,比靈山火池的岩漿更炙。
補上的部位,有她的氣息。
多神奇,他是凶獸,她是天女,正與邪,應該水火不容,可是他沒有任何不舒服,反而由體內深處散發出光芒,治癒所有不適,甚至在最靠近她纖骨的心臟,感覺到屬於她的柔軟與溫度。
檮杌擒住她的手,壓在心口。「從今天起,你就在這裡。」
跟著他,不分離。
那夜,萬物寧靜,夜色濃黑如墨,偶有幾聲蟲鳴,遠遠的,並不擾人清夢,除此之外,什麼聲響也沒有。
上官初一連幾日都沒什麼吃沒什麼睡,失去女兒的痛,讓他彷彿重回到愛妻初喪那時,眼睛一閉上,腦子裡就浮現出兩人相處時的點點滴滴,想著想著又哭了,不住地歎氣,怨恨老天爺待他不好,讓他承受兩次重重的打擊,怨恨為何先走的人不是他。
今天,他是真的好倦,身體已經快撐不住,他在女兒靈堂的心桌上趴著,不覺竟睡著了,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分不清自己是真睡,還是半醒著……
他看到上官白玉,他的愛女,一襲乾淨雪白的衣裳包裹住她單薄纖瘦的身軀,裙長曳地,綢緞的光澤在她週身像一波波漣漪,她站在繁花紛飛的桃花林裡,幾綹長髮隨清風拂動,嘴角噙著淡淡笑意朝他走來,一如他記憶中的恬靜溫雅,她不是絕色美人,卻總像春風溫煦輕拂人心。
「爹。」距離他十步左右,她停下,不再上前,盈盈跪下。
「白玉?真的是你嗎?你回來了……」上官初飛奔過去,明明他盡力奔跑,千步的距離何其之短,偏偏他每進一步,上官白玉就遠離他一步,任憑怎麼追都追不上。
「爹,白玉要走了,請爹不要為白玉哭泣,是白玉福薄,沒能再讓爹寵著愛著……」
「是爹沒生一副健健康康的身體給你,是爹對不起你……」上官初不放棄奔跑,一寸也好,能拉近兩人之間一寸距離都好。
上官白玉搖頭,是反駁他的那句話,也是要他別再費力追逐。
「爹給女兒的,比一副健康身體更多更多,白玉叩謝爹十七年來的養育之恩。」她磕頭,身子伏得好低,近乎五體投地。
「白玉……」他知道,女兒是來拜別的,從此天人永隔。
果不其然,上官白玉說了許多許多話要他保重自己的身體,要他好好過日子,要他別替她傷心,彷彿在交代她來不及出口的遺言,父女倆哭成一團。
「爹,請你收丁香為義女,讓丁香代女兒嫁去汪家,汪大哥與丁香彼此相屬,他們會是一對恩愛眷侶,丁香靈巧貼心,有她替我盡女兒的義務,白玉才能安心的走,好嗎?」
上官初在她前幾句細細叮囑時就已哭得涕淚縱橫,只能不斷點頭,應允她最後的央求。
「可爹不放心你一個人,你若是在爹到不了的地方被人欺負怎麼辦?」白玉性子恬淡,不愛同人爭、與人鬥,要是有人存心欺侮她,她身旁沒有人保護,定會吃大虧的……
上官白玉仍是笑著,清涼的微風倏然加劇,席捲滿地桃花瓣,在她身後,浮現出一具高大黝黑的男性身影,上官初想瞇眼瞧得更仔細,卻被滿天花瓣模糊了視線,只知道她背後站了人,那人還霸氣地環住她的肩,女兒身上白晰如光,那人卻沉如黑鐵,上官初心中一驚,以為是什麼危險逼近她,正要上前護衛,女兒卻輕笑出聲,柔荑撫上那只橫亙在她胸前的粗臂。
「爹,白玉不是一個人,白玉有人陪著。只要有他在,不會有人欺負白玉,請爹寬心,毋需再為白玉掛心,白玉現在只希冀爹平安康泰,別讓女兒走不開……」
「白玉!白玉……」
「我會顧好她。」
上官初聽見她身後那人開口,聲音好沉,壓迫感好重。是鬼差嗎?還是哪路凶神惡煞?為什麼會那麼霸道地摟著白玉?白玉在他身邊真能安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