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綠風箏
「爸爸……」
她想念他,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想念著他,可她始終無法理解,為什麼爸爸要拋下一切,來到偏遠的幸樂村守護這些沒有親情血緣的村民?
難道在爸爸心裡,她比不上這些村民嗎?
正因為想不透,所以她無法諒解。她用怨懟砥礪著自己必須勇敢,可真在這獨處的時刻,濃烈的思念是壓抑不住的。
「沈靜尹,你是在摸什麼魚?香皂都要打到你頭上了!」
宋東峻嚷嚷著走來,還沒完全推開看診室的紗門,同一時間回眸的沈靜尹,那被哀傷佔領的臉龐與淚水,像一把刀似的刺進他的心。
「為什麼哭了?」飛快的來到她身旁,他心疼的捧起她哭泣的臉龐,眉心糾結得厲害。
「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什麼他會離開我跟媽媽,難道說,我的存在對他沒有意義嗎?」痛苦的閉上眼睛,她不敢多看那溫馨的相片一眼。
「不是這樣的。」宋東峻緊緊的抱住她,恨不能她心裡的痛楚都交由他一個人來承擔,「相信我,你的父親,絕對是愛你的。」
揪住他胸前的衣服,她,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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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跟我去一個地方。」
「哪裡?」她紅腫的眼睛怔怔的望向提議的宋東峻。
「噓,去了就知道。」他露出神秘的笑容。
朝她伸出手,那不容反悔的力道直直的將她帶離小診所。
摩托車在山徑上馳騁,是未知的興奮,沈靜尹把臉貼靠在他剛硬的背脊上,讓心在他身邊找到踏實。
往上攀升幾個彎道後,摩托車岔入一條產業道路,人煙稀少,接著是一大段的持續向下。
陽光不那麼熾烈了,道路越來越原始了,在高聳入天的林木虛實遮掩下,隱藏在山坳的桃源秘境,是大自然最巧奪天工的傑作,帶給沈靜尹莫大的驚喜。
因為崎嶇,她緊緊的抱住身前的男人,可卻是全然的無畏無懼。
蟲鳴鳥叫,少了人聲的干擾,清皙可辨,隨著摩托車更往裡頭探險而去,淙淙的水流,夾帶著爽冽的氣息,撲向暫時遠離文明的兩人。
第6章(2)
下了摩托車,宋東峻握住她的手,帶好走下一段根本不能稱之為階梯的階梯。
「小心,會很滑!」階上滿佈青苔,要不是有宋東峻的保護,只怕沈靜尹隨時就要摔個四腳朝天。
跟隨著他的腳步,她踩過自然落腐的樹葉,流水聲越來越清晰卻仍不見其影,就在她納悶的時候,穿越巨石的掩蔽,一泓媲美白絹的水流,從山頂態意宣洩,匯聚著眼前的潭水,形成渾然天成的美景。
「天啊……」她讚歎著眼前的原始美麗。
溪流潺潺,宋東峻引領她加快速度的踩過清澈見底的河道,完全不在乎兩人腳下的鞋子早已被浸濕。
「爬上去。」他催促著她行動,從身後推她一把,將她順利送上這塊大岩石,四周美景更是一覽無遺。
脫下鞋子,他們將雙足泡在溪流中,沁涼可想而知。
「這裡好美……」喟歎。
「當然,不美的話,我帶你來幹麼?」他拽拽的說。
她淺淺的笑,眼睛還因為哭泣而浮腫。
擰眉。「有沒有手帕?」
沒有多想,沈靜尹將隨身攜帶的方帕遞給他。
伸手一揮,他彎身將布料完全的浸濕,收攏手掌擰乾。「閉上眼睛,躺下。」折成長條狀,覆蓋在她微腫的雙眸。
他的細心讓沈靜尹心對乍暖。
跟著,他也仰躺在岩石上,身旁就伴著她。
「第一次跟沈醫生碰面,就是在這裡。」
他的話讓她身子一顫,撐起身子,急著就要摘下眼前的方帕。
「急什麼?乖乖躺著,聽我說話就好。」他阻止了她,拉著她重新躺下,探長手臂將她護在懷裡。
「我躺好了。」她像個小孩子,迫切的期待著順從後的禮物。
他淡笑一抹,「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來到幸樂村,面臨著人生前所未有的低潮。」
回憶讓宋東峻的口吻沒了平日的狂肆不羈,沈靜尹從那低啞的嗓音裡隱約嗅出他心裡的低悵。
「你不是從小生活在這裡?」她問。
「不是。我是個都市小孩,從來沒有在這種荒山野嶺生活過,若不是那場地震,我不會來到這裡。」
「你是說92?」
「嗯。」他仰看林葉中篩落的天空,「發生的時候,我人在美國。剛取得MBA的學位,以著傑出的成績進入人人羨慕的百大企業工作,華爾街的生活充滿緊張與刺激,儘管每天被數字追著跑,可我一點也不覺得苦。年輕的意氣風發,還有事業的順利,讓我欣然愛上這種肯定。」
她以為他是土生土長的幸樂村民,沒想到他還曾經留美攻讀MBA,是個精英分子。
「地震發生的時候,我和東茜都不在父母身邊,而熱中事業的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替我的老闆創造出最大的利益,若不是合作對像一個不經意的探問,我還不知道災情的嚴重性。一開始,我以為只是小事,可當家裡的電話無法接通,所有的聯繫管道都被阻斷後,我不禁慌了。」
沈靜尹彷彿感受到他當時的心慌,因為,總是戲謔的他,此刻聲音竟透著前所未有的沙啞哽咽。
「我拋下手邊的工作火速趕了回來,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家園已經不在,爸媽都沒能逃過死神的魔爪,唯一的妹妹東茜,對我竟然醉心於自己的成就,而沒有在第一時間趕回來,始終無法諒解。」
「東峻……」她意外他曾經遭受這樣的人生意外,她以為,能夠活得如此戲謔頑皮的人,人生定是順遂幸福的。
「我很後悔。東茜是我僅剩的家人,如果連她都失去,我真不知道我留在這世界上要做什麼?」
宋東峻娓娓的敘述著那段過程。
帶著人人羨慕的財富,帶著一顆悔恨的心,為了一圓爸媽生前回歸山野的美夢,他來到了貧困偏遠的幸樂村。
就在他孤身躺在這塊岩石上,覺得人生至此不能更慘時,一個如父兄般的登山男人汲著溪水走來。
「唷,打擾了。」男人是如此輕鬆的打了招呼,即便面對宋東峻的不發一語,他也無所謂。
聽到這裡,沈靜尹不由得問道:「那時候的爸爸看起來怎麼樣?」
「豁達。」
對,就是豁達。
他不急著跟宋東峻攀談什麼,各自享受著眼前的山林美景,來的時候一聲招呼,走的時候一句再見。幾次碰面後,他們的對話才開始。
「我急著奮發,急著要東茜重新接受我這個哥哥,但結果卻讓我很受傷,我的痛苦無處宣洩,整個人暴躁得像是一頭失控的野獸。」回想自己那時的脫序,他抿唇一笑,「是他的話點醒了我。」
「爸爸他……說了什麼?」
「你只是在爭取原諒,好讓自己好過,想要借由妹妹的原諒抹去你對家人的虧欠。年輕人,那是不對的,是本末倒置的,也是不誠實的。」
沒有深奧的大道理,沒有難懂的文句辭令,淺顯的言談卻像是一記當頭棒喝,狠狠的打醒宋東峻,他這才真正意識到——
他並不是誠心誠意的來到幸樂村,他只是想要用金錢買一個國度,順便買回妹妹的原諒。他只是自私的為了自己。
「所以,我不再去找東茜,我決定把時間跟精力花在這裡,重新打造一個可以長居久留的家園,我用自己的力量努力讓這裡的生活都步上軌道,才去聯絡東茜。」
「我不奢求她的原諒,而是誠心誠意的告訴她,我重新打造了個真正屬於我們的家園,雖然沒了爸媽,但這將會是我們兄妹倆永遠的家,我衷心期盼她的到來。」
「最後,東茜來了。」
「嗯,她來了。這代表她重新接受了我這個大哥。」
「我很感謝沈醫生當時的點撥,沒有他,我不會這麼快想透。那時他並不在幸樂村行醫,而是偶爾才來山上義診,我很敬重他的大愛,所以當他決定留下的時候,我比誰都開心。也正是因為他的留下,我們的談話漸漸深入彼此的家人,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了你。」
「我……」
「對,就是你。不看診時,我們恣意的談天說地,平時像個睿智長者的他,只要喝了點東茜釀的小酒,豁達的沈醫生就會變成一個思念女兒的爸爸。他總是滔滔不絕的說你可愛伶俐,小小年紀就做出讓他都讚歎的事情,說你勇敢正直,但也頑固執拗,說你體貼上進,也心疼的說你背負著太多不該背負的情感責任。」
她從來不知道爸爸也曾這樣掛念著她,她以為,只要撇下她和媽媽,爸爸是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是以,他恨不得如此。
「他把幸樂村裡的每個人都看作是自己的家人,無私的奉獻他的醫術,然而他沒告訴我們任何人關於他的病痛,一個人默默的把身後事都打點好了,我想,那是因為他對生命的終點,看得比誰都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