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雷恩那
「嘴巴放乾淨點!」力千鈞虎目暖瞪,不怒而威。
圍在週遭的寨民們全同仇敵愾地靠攏過來。
石雲秋一張臉倒瞧不出喜怒,只懶懶勾唇。「皇大當家,咱們在道上混,誰都知道『人在情常在』這話,可如今我阿爹不在了,人不在,情自然也就沒了,我要是給你三分臉面,也得看你讓不讓我七尺地頭。閣下領人闖將進來,踏壞我寨中山徑不說,還驚嚇我寨中一干弱質女流……」
她懶懶瞥了一群捲袖撩裙、準備跟人拚命的「霸寨」女人一眼,又道:「別以為當年我阿爹跟著你混過,幹那些沒本錢的買賣,我就得念什麼舊情。無事不登三寶殿,閣下急巴巴趕來見我,所為何事,我不只心很知,肚子也明白得很,不就想從我『霸寨』挖些甜頭嗎?哈哈哈,不過老實說,你『西嶺』犛牛幫與我『霸寨』還真覓不出丁點兒情誼啊,我又何需把好處賞了你?」
皇魁星惱得額紋和眉間皺紋盡現。
怒目環視圈圍過來的寨民,他邊粗聲道:「當初要不是我拉了石霸天一把,重用他,給他當後盾,會有你們『霸寨』嗎?現下『霸寨』吃香喝辣了,就這麼翻臉不認大恩人,說不過去吧?再有,你們……你們……咦?」目光爍了爍,忽地停頓在某一處。
跟著,他兩眉微攏,陰晦的眼一瞬也不瞬的,嘴角竟勾著笑。
「雲仙……當真是你啊!」
雲仙?
誰是「雲仙」?
「我找得可辛苦了,原來你逃到這裡來。」
逃?
為何要逃?
眾位寨民們心中一團迷霧,紛紛不由自主地望將過去,去看那位「西嶺」來的惡客究竟跟誰說話。
力千鈞同樣抬眼瞧去,忽地沈眉瞇目,呼息陡重。
那個被喚作「雲仙」的姑娘,正是他最最心愛的那一個!
此時,姑娘小臉慘白得無絲毫血色,唇咬得死緊,看得出來極端驚懼著,卻仍直挺挺立在那兒,不退不避,如綻在風雪中的一株巖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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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過嗎?『雲仙掌上輕』啊!在江南花街柳巷的溫柔鄉里可是掛頭牌的女師傅……哈哈哈,說女師傅是好聽了點,講白了也就是個好有身價的女妓,光請她舞一曲就得花上大把銀子。據說她那招『掌上輕』很了不起,身姿曼妙如飛仙,渾身香得要命,然後紗裙這麼飄啊飄的,飄得男人那話兒挺得半天高,恨不得撲上去強壓了她!」
「我可是花了大筆錢財才贖了她的身,整整付上三大箱全條!她好樣兒的,竟然半途脫逃,我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嘔才怪!」
「那大雪天的,竟然沒凍死她,算她走運……呃……哈哈哈,不是,是算我皇魁星運勢好,天都幫我,失去的東西又給找回來啦!」
結果,白日闖寨的人馬沒被石雲秋下令掃將出去。
皇魁星一行十八個人外加十八匹座騎皆被安置下來。
對此安排,「霸寨」寨民們雖然個個氣怒難平,伹事情牽扯到早被眾人視作「霸寨」一分子的姑娘,再如何惱火,也只能咬牙暫且按捺住。
今晚月色暈黃黃的,把周圍的雲絲染出寶藍色的流光,星兒閃閃爍爍,或密或疏地布綴著整片穹蒼。
走進小石屋的腳步聲未刻意掩去,是她早已熟悉的,那人正徐穩地靠近中。
她沒動,連頭也沒回,僅靜靜坐在屋後石階,夜風把她頰面都吹冷了。
一件羊皮軟披風罩上她雙肩,好暖,暖得她禁不住逸出輕喟,鼻中鑽入屬於男性的粗獷氣味,同樣也是她所熟悉的。
「我請大娘和婆婆們先回去了,她們留了一些野菜粥,讓你肚餓時吃。」
「我不餓……」彷彿許久不曾啟聲,嗓音竟低微嘶啞。
「人總會餓的,等會兒餓了再吃。」力千鈞嘴角一拉,露出兩排牙。
今日她被人認出來後,寨中的女人們簡直跟護著小雞免於鷹爪攻擊的母雞沒兩樣,團團將她護住,留下三名快嘴在幫主大人的默許下與皇魁星對罵,其餘的則簇擁著她,或拖、或拉地把她帶回小石屋。
有大娘和婆婆們陪著她,他也比較能定下心神與對方人馬周旋。
濃眉略挑,他目光在瞥見姑娘擁在懷裡的東西時不禁湛了湛,搔搔頭道:「這束花花草草……嗯……已經被踩得亂七八糟了,你還一根根去拾了回來?」
雲婉兒也斂眉瞧了懷裡花草一眼,淡淡勾唇。「大娘和婆婆們有幫我拾。」
力千鈞內心暗歎。
他原是厚著臉皮、鼓著勇,摘來一大把花草送姑娘的,結果寨中闖進惡客,亦掀起另一波事端,把他的如意算盤全攪翻,而在他跳去擋對方人馬時,大把花草都不知被拋哪兒去,她竟是拾回來了。
姑娘受到極大的驚嚇。
儘管她外表仍自持著,不哭不避,蒼白臉色和微顫的唇瓣多少已洩漏心底驚惶。她這逞強的模樣,教他恨不得緊緊擁她入懷,替她遮風擋雨。
但是啊,事情並非全是壞的,至少他已明白她心結所在。
頭一甩,他站起來走離她身畔,然後逕自取來他用慣的那根斧頭,在距她約莫三大步的斜前方開始劈起柴片。
他劈得很認真,一根接著一根,姿勢流暢,像是在這個風月清冷的深秋夜裡,他來到這兒只為了幫她加件披風、多劈一些木柴。
雲婉兒微怔,眸子直盯著月光下那高大身影。
熟悉的男人、熟悉的場景、熟悉的聲音……
咄咄咄……咄咄咄……
雲婉兒神魂漸寧,一些話,深埋著的話,竟能極自然地吐露出來。
她如若歎息般輕語:「那位皇大當家說的話……全是真的。」
咄!
劈柴的聲音陡止,斧頭劈落後,直接立在木樁上。
瞅了定住不動的男人一眼,她微微笑。
「我是在『飄香院』裡長大的,那地方是江南數一、數二的花樓,鴇母手段高,識得黑白兩道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我七歲時就被帶進去了,從打雜的小丫頭做起,然後成為伺候掛牌姑娘們的小婢,這其間還得天天練身段、學琴學舞,也得習字讀書,常是一天睡不上三個時辰。冬天時候很慘的,身子凍得僵硬,十指和腿全都不靈活,彈不准琴師傅要求的音色,又或者跳不出舞師傅要求的姿態,總要討來一陣責罰……」
沈而穩的腳步聲再次走近,她定定看著,然後發現自己被擁進男人結實溫暖的胸懷裡。
他抱得好緊,下顎抵著她的發心。
她聽見那強而有力的心跳,眼眶驀地發燙了,纏繞在胸臆間的幽歎又一次逸出唇瓣,竟有幾分自嘲。
「……嬤嬤說,我很有跳舞的天分,不僅骨架勻稱柔軟,記性也絕佳,常是看過一次便能把舞步完整演練出來……十三歲那一年,嬤嬤讓我全心全意跟著幾位舞師傅學藝,我沒什麼想法,日子過一天是一天,怎樣都成……力爺,所以你該瞧不起我的,如我這種姑娘啊,跟著誰一塊兒過活沒多大差別,只要付得起銀兩,賣笑賣藝賣身,來者不拒。當初那位皇大當家看上我、贖了我,我便跟他去,哪裡都行,無所謂……」
「真無所謂,你為何要逃?」
力千鈞語氣微繃,稍稍推離懷中人,不允許她迴避地扳起她的臉。
「那時天寒地凍,雪積得厚厚一層,你人生地不熟的,連件御寒襖子都沒有,卻仍要逃,跟送死沒兩樣,這就是你說的無所謂嗎?」
雲婉兒渾身一顫。
「婉兒,告訴我,你為何要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捧著姑娘的雪臉,他近距離鎖住那雙霧濛濛的瞳,熱息拂暖她的頰。
為何逃……為什麼……
習舞。
賣藝。
以她絕妙舞姿當作手段,待嬤嬤將她「雲仙」的名氣鬧騰大了,再由男人競相開價標下她的初夜,破了處子身,然後便如「飄香院」裡的姊姊們,開始掛牌接客,替「飄香院」賺來大把銀兩——只是嬤嬤後來改變這做法了,因為抵擋不住人家三大箱金子擺在眼前的誘惑,便把「雲仙」提早賣出。
而她呀,不是早就甘於這般運命,再無奢望了嗎?
為何逃……為何……
眼前近在咫尺的男性面容如此熟悉,熟悉到教她心痛。
對他,她不願捨,不要捨,想一輩子在一塊兒,但這樣的夢她敢作嗎?能作得成嗎?會不會到最後仍一場空,什麼也握不住?
顫抖著,她試著要笑,神態卻楚楚可憐,終是低語:「……當時,那位姓皇的大當家贖了我,我跟著他們一行人離開,馬隊一直走、一直走,離江南好遠好遠了……那一天,他們在林子裡紮營生起火堆,要我跳舞助酒興,我跳了,舞不到一刻鐘,有十來個男人忽然起身圍在我週遭,手舞足蹈像也隨著我起舞似的,卻是一個把我推過去,另一個又把我推向別人,他們……他們又摟又抱又親,拿我玩樂……後來是那位大當家惡聲惡氣要他們收斂,說我是他砸重金買下的,要玩也得他先好好玩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