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雷恩那
第一章
「三十晚上討媳婦兒,初一早上趕騾馬,阿妹罵我沒良心的,要趕騾馬就別討她,討了她,賣騾馬,老老實實待在家,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哥不是沒良心,討你欠下喜酒帳,不趕騾馬還不清……」
男人的歌喉倒也不是破鑼嗓子,尚能入耳,尤其是「哎喲,我的小心肝」這一句,尾音拔高了些,沙啞中聽得出情意,算是整支歌的魂。
「呼嚕嚕——」走在他身畔的健壯母騾突然晃腦噴氣,微斂的大眼烏亮溫馴。
男人大樂,咧嘴露出兩排和母騾一般健康漂亮的牙。
「春花,你也讚我唱得好聽啊?」蒲扇般的粗掌輕撫著母騾的頸背,騾頸上成串的紅漆鈴子一路響叮噹。
「呼呼嚕——」
「咦?不是?」男人黝臉略偏,神情認真,彷彿真能和母騾對話。
他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哈哈哈,也對啦,我這歌聲一向悅耳,哪裡還要春花稱讚?錦上添花的事你是決計不做的!我的好春花,唔……你意思是要我手腳麻利些,趁過年前趕緊找個小心肝啊?」
「呼嚕——」
男人又笑,目光溫柔。「好啦,我答應你,一定努力找。」話才道完卻又歎氣。「但是,討了小心肝得賣掉我的好春花,那還是別討了,你有我、我有你,咱倆就湊合著過日子,也挺好。」
母騾又噴氣,甩動長尾,顆顆如拳頭大的鈴鐺仍隨著踏出的騾蹄叮叮咚咚響。
前路崎嶇難行,他與帶頭的母騾卻如履平地一般,長長的騾馬隊伍跟在身後。
男人樸拙無華的歌音又起,在山水間迴盪——
「頭騾搖玉尾,二騾喜鵲花,大年初一要出門,哎喲,我的小心肝,阿妹不捨我,阿哥捨不得賣騾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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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次見到那姑娘,力千鈞的心被突如其來的力道猛抽了一記。
噢,不只他一顆渾大的心發顫,「霸寨馬幫」的老人們總說心連著肝,肝又與膽相照,而吃他們這行飯的,全靠渾身是膽。
結果他左胸這麼一抽,可謂牽一髮動全身,心、肝、脾、肺、腎皆繃緊,五臟六腑揪作一團,整個人由頭到腳麻顫了三巡。
和姑娘相遇的那一日,隆冬十二月的風雪幾要將山路封堵。
往常這個時候,馬幫眾漢子們早在幫主石雲秋的帶領下返回西南「霸寨」,與家中老小團聚,準備過年。
但這次馱貨出遠門,走的是入藏區最艱險的一段,道上連遇三起強盜鬧事。「霸寨馬幫」以往雖也是干沒本錢的買賣起家,但對曾為「同道中人」的山賊搶匪下手卻也寬厚不到哪邊去,照樣殺得對方片甲不留。
然而,馬幫儘管人貨平安,使役的騾子和代步的馬匹在三場打鬥中已傷了好幾頭,中間的調度花去不少時候,才會遲了歸期。
他在回程的風雪裡看到她。
姑娘的發很長、很長,黑如墨染,全賴那頭墨亮的長髮,讓她在雪白的天地裡留下突兀的顏色,引走他的注意。
「呼嚕——噗——」母騾四蹄略頓,毛茸茸的長耳抖動,鼻孔冒出團團白氣。
「我知道,有人倒在雪地裡,我也瞧見了。」力千鈞邊安撫自個兒的母騾,邊高舉一隻粗臂,巨掌握作拳狀,噘嘴發出厚沈的「迂」聲。
聲一傳遞開來,坐鎮在隊伍中央的幫主石雲秋即刻要後段人馬亦跟著緩下勢子,讓壓隊的老手暫且穩住。
在馬幫隊伍中,力千鈞所擔任的算是探路先鋒的工作,而他的母騾春花又是騾馬隊裡的帶頭者,馬幫能否帶成一條連貫直線,走過迂迴曲折的小土道、穿山過水,頭騾和趕馬人之間的默契常是最大關鍵。
當然,春花和他那是心靈相通、默契十足,用不著多說。只見她甩頭搖了幾下紅鈴鐺,叮叮咚咚的脆音片刻便讓整批騾群寧定下來。
「好春花。」他讚了聲,隨即已邁開大步朝前方不遠處的一坨雪堆奔去,壯碩到常要讓外人聯想到「笨重」二字的身形,奔躍在厚厚雪地上時,顯露出驚人的俐落。
鵝毛般的雪持續飄落,只差那麼一丁點兒,那綹烏絲也要被白雪掩蓋。
半跪在小雪堆旁,他雙手齊下,沿著那綹黑髮拚命撥雪,撥撥撥、拍拍拍,很快便把那人的上身從冰雪裡挖出。是個纖瘦得好不像話的女子,她面朝下蜷伏著,衣衫單薄,長髮成了勉強能御寒的工具,可惜此時她的髮絲皆染霜雪,再也無法提供半點暖意。
「力頭,找到什麼啦?」幫主石雲秋策著她的棗紅大馬過來,一瞥見他挖出的「東西」,不待他答話,人已翻身跨下坐騎,學他半跪在女子身邊,兩手亦幫忙撥雪。
「她身子都凍僵了。」也不知倒臥雪地多久?還能否救活啊?暗自低歎,力千鈞正要把女子抱出雪堆,那張俯著的臉容終於因他的擺佈而調轉過來,偎進他胸懷。
真……要命啊!
人家這麼無意又無力地一偎,他便不爭氣地懵了。
姑娘臉上尚勻著彩妝,柳眉細濃,頰面秀麗,唇瓣上的胭脂暈開了,像試著要擦去卻又沒能拭得乾乾淨淨,結果把粉顎和嘴角都染了點紅顏色,也不曉得為何,看起來竟莫名可憐。
但姑娘貌美不是重點,能讓力千鈞瞬間昏頭的是她的眼窩和長睫。
那密如小扇的俏睫沾著點點細雪,眼睛周圍白白的一圈,全是雪花,墨睫隨著似有若無的呼息隱隱輕顫,即便未掀開眸子、唇也未張,也好似有話要對他傾訴,很像是……他年少時在騾馬交易場第一次見到春花的時候——五歲的母騾眼睛周圍的漂亮白毛已然長齊,圈圍著兩顆泛亮的大眼睛,販騾的商人把她打扮得格外光鮮亮麗,她兩隻大眼雖未瞧他,那無姑且溫馴的模樣卻惹得他無法不去在意。
「好你個力頭!哈哈,這『貨色』可真不錯!」和眾家漢子混久了,在山山水水間討生活,石雲秋的「姑娘氣」早被磨得精光,見女子容色秀美、我見猶憐,她已一把從力千鈞懷裡搶抱過來,滿滿橫摟住。
「頭兒,她還有呼息!」力千鈞回過神忙道,粗嗓緊繃,竟得費勁才能按捺想奪回姑娘的衝動。
「廢話!美之物人人愛,姑娘生得美,救活了鐵定大有用處。她要真沒了呼息,我還摟得這般緊做啥兒?」石雲秋挑眉笑斥,斜睨了傻怔的巨漢一眼。「還不趕緊把你的披風貢獻出來?這姑娘身子跟根冰棍兒沒兩樣,你當真要凍死她嗎?」
「啊?呃……喔!」力千鈞回神又走神,走了神又回神,待弄懂幫主大人的話後,儘管披風底下只穿著單層的粗布衣,他仍是七手八腳地扒掉身上的羊皮披風,拿去裹住那姑娘的身子。
「不冷吧?」石雲秋淡笑,問得真沒誠意,一邊已把裹覆著披風的纖弱人兒放上馬背。
力千鈞沒回話,僅愣愣搖首,兩眼依舊發直地瞪著姑娘。
「好傢伙!」石雲秋笑意甚濃,也不知笑些什麼,僅聽她又道:「有你的羊皮披風救這姑娘一條小命,我這個當幫主的縱使不才,也定要為你出頭!你放寬心,這姑娘會好好報答你的!」
他要人家報答什麼啊?
搔搔頭,力千鈞感到莫名其妙,不太確定自個兒欲說些什麼。
直到石雲秋策馬疾馳帶走那姑娘,把一干人馬全落下,他才陡地意會過來——自己不僅得領著頭騾趕路,又得暫時代理幫主位子,替她先頂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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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晚了半個時辰,馬幫眾人終於追在石雲秋的棗紅大馬之後,趕到今晚欲要夜宿的山坳棧館。
這灰地土牆的棧館裡雖十分寬敞,但一切從簡,許多事全得自個兒動手,僅有少數幾間客房。
然而,對那些出外討生活的騾馬幫、駱駝幫或犛牛幫的漢子們而言,在大雪夜裡有個遮風擋雪的所在落腳已經夠心滿意足,各路人馬常是在大廳窩作一團,隨意尋個角落躺平,照樣能呼呼大睡。
今晚,「霸寨馬幫」的隊伍一抵達棧館,眾家漢子根本無須誰指示,已分頭把該做的事一一處理,卸馱卸鞍、餵馬喂騾等等,得先安置好騾馬和貨物,才輪得到人好好休息。
力千鈞在餵過幾匹自己負責照顧的騾馬後,原還想跟母騾春花說幾句體己話,但望著春花一雙白毛圈圍的大眼睛,他腦子裡卻淨想著適才被他從雪堆裡挖出的那名瘦弱姑娘。
他搔搔頭又抓抓厚實大耳,一臉茫然,不太明白自個兒究竟著了啥道?
「你和她明明生得不像,我胡思亂想些什麼啊?」低唔,雙掌同時拍上兩邊黝頰,「啪」地大響,渾不覺疼似的。
母騾這會子沒哼聲,只專注大快朵頤木槽裡的草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