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綠痕
拂過樹梢的風兒想不出個解答,他亦如是,眼下,在他的腦海裡,僅僅只對一件事再清楚不過。
來吧,管它是東西南北哪一域的域主,或是方出師門想在江湖中揚名立萬的武林新生,還是在道上打滾了無數年的江湖老鳥,是誰都好,快些將他自盟主這個寶座上給拉下來吧,因他真的真的已經……
餓了很多年了。
正午時分的吞月城內,遭秋老虎肆虐的大街上,為求躲避熾熱的行人們,紛紛就近在街上的鋪子或是茶館裡歇腳喝茶,無人願行走在燙熱的由石板鋪成的大街上,就連行走在街道上的狗兒也都顯得意興闌珊地,雖說秋日已至,但流連不去的夏意,仍像是要貪戀至最後一刻似地盤據在城內的每個角落。
縮躲在茶館外頭廊簷下的開陽,兩眼無神地望著大街遠處,那些腳程快得有若個個都踩了風火輪,行動疾如雷迅如風、集體移動迅速又確實的乞丐,又再一次地將跟不上他們步伐的她給甩落在原地,人人一手捧著行乞的飯碗一手杵著竹枝,整齊地邁開步伐,轉移陣地朝城的另一頭移動討飯吃去。
這年頭的乞丐,腳程……都是這麼快的嗎?
天色未亮就尾隨在他們後頭,跟著他們一塊在街上要飯的她,一路上只要是停下了腳步喘上個幾口氣,她這新加入的新人,即遭那些認飯不認同行道義的乞民毫不留情地丟置在原地,接連著三日下來,她已經數不清,她究竟遭方纔還同她窩在一塊的職業乞民給扔下幾回了。
震天價響的饑鳴聲,再次哀怨地自她肚皮裡傳來,聲量之大,就連走過她身旁的兩隻狗兒也不禁回頭多看了她兩眼。已連續超過五頓什麼都沒下腹的她,頭昏眼花地按撫著腹部,搖搖晃晃地重新站起,可站起身走沒幾步後,映在她眼前日光刺眼的大街,卻漸漸開始在她的眼中模糊扭曲了起來。
她怎會落得這等下場?
說來說去,她會弄得這般狼狽,全都是那個已經連走了十八年霉運的朝霧給帶衰的。
打從那日在園子裡聽見了不該聽之事、被不該撞見之人撞見後,有先見之明的她,雖是速速以探父的名義先行一步逃出宮,在義父不幸病逝之後,她亦以守喪為由遲遲不返回宮裡。可她沒想到,她預料中可能會隨她而來的追兵,竟忍不過守喪的這段期問,在三天前的夜裡,提早追上門來打算對她下手,躲過一劫的她,還是在被義兄搖醒慌忙之下,只穿著睡服分文未帶地匆匆逃出家門的。也就是打從那夜起,她從未有過的噩運,就準確無誤地降臨在她的頭上了。
顆顆一點也不晶瑩、色澤黝黑甚至帶著惡臭的汗水,再次自她的兩際滑下,站在大街上的開陽,頭昏腦脹地抬首看了看頂上的無垠穹蒼,就在這時,一名走向她的老漢,在路經她身旁不意嗅到了她身上濃濃的臭味時,連忙以掌心掩住口鼻,嫌惡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飾地直戳向她全身上下。
已經挺習慣他人此等神情與舉動的開陽,舉起右臂低首嗅了嗅這件三日前她自路旁檢來,破爛髒污到壓根就分不出這是什麼顏色,且臭氣沖天的衣裳,再搔了搔她那頭沾滿泥垢落葉幾乎掩去她整張臉的亂髮,一點也不在乎在老漢後頭走來的人們在見著了她後,也紛紛倣傚老漢,不是快步走過,就是避開她走得遠遠的。
其實,只要不被人認出來、只要能保住小命,那麼無論再臭再髒再邋遢,她都可以忍也都無所謂,畢竟面子事小生死事大,而她這人向來最不在乎的,剛好就是她那本來就可有可無的面子。
空氣中的暑意徘徊不去,腳下的路面依舊燙熱得嚇人,舉步繞過大街來到市集的開陽,才一踏進市集狹窄的街道上,便被迎面而來的人潮給擠得無法動彈。自認體力不濟沒本錢與人爭先搶道的她,雖是很不想一直被擠過來撞過去,可一想到與其落單似地隻身在大街上徘徊,還不如擠在熱鬧的人潮裡來得安全些,她也只好咬著牙一路擠下去,想說待會若是運氣好的話,或許她還可以在兩旁的商家要些東西吃。
但就在她這麼想著時,不知怎地?她突地覺得,眼前的世界逐漸歪斜傾倒,緩緩地,鼎沸的人聲自她的耳際遠去,燦眼的陽光斜斜地自一角射進她的眼底,大街上行人來往所攜來的沙子,粗礪地磨抵著她的面頰,而一雙雙朝她走來的鞋,則是幾次險些踩著了她。
迷迷糊糊之際,在身旁來來去去的雙腳中,她見著了一雙異於旁人,乾淨簇新得像是剛買來才穿上的鞋。神智已不是很清楚的她,在那雙鞋的主人就要自她的身旁走過之時,想也不想地,奮力擠出全身上下最後一絲的力氣,像是再也不能逮著下一棵浮木般,一掌用力地巴上去。
「餓……」開陽微微抬起臉龐,虛弱地自口中逸出這句低吟。
走在人群中,一心只想回家,卻被眾人擠得寸步難行的斬擎天,在一腳冷不防地被拉住時,先是防備地停下了腳步,就在他低首看清了腳下的阻礙物之後,他大大地怔了怔,而後瞪大了兩眼,一臉不可置信地瞧著她。
深怕對方下一刻會一腳踹開她,開陽伸出雙臂,緊緊地撲抱住他的一腳。她仰起頭來,勉強自雜亂如草的髮絲縫隙裡,見著了一張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的臉龐,她試著想看清楚來者面上的神情,但一陣暈眩卻撿在這時措手不及地襲上她的腦際。
「好餓……」一把話說完即暈睡在陌生人腳上的她,緊抱住的兩掌,在她不知已暈到哪一殿去時仍是緊攀著沒有放開。
不顧杵擋在街道中會妨礙他人行走,硬生生站在原地不動的斬擎天,緊斂著的兩道朗眉幾乎連成一線,因他腳邊的東西,實在是臭到不行又髒到一整個令他發指的地步,行走江湖多年,他還是頭一回見著這等髒到就算是專業行乞的乞兒,也不可能有法子敬業到如此走火入魔的程度。
這是在挑戰他的忍耐極限不成?
「斬盟主?」不小心撞著他的一位老翁,在看清了他的樣貌後,滿懷欣喜地揚高了音量,「這不是咱們的盟主大人嗎?」
……沒事喊出他的名號做什麼?
遭人認出身份,滿心怨念直衝天際的斬擎天,在市集裡往來的城民們歡喜地朝他這邊靠過來,並在下一刻看清了趴在他腳邊的不明物,因而大大地沉默了下來時,當下一個最壞的預感立即自他的心中閃過。
他,堂堂一名現任,還很可悲的可能得一路連任到老的武林盟主,即使私底下再怎麼熱愛低調、不喜歡出風頭,更不想因善行之故名揚整座江湖,但在這等情況下,他恐怕還是必須得……
懷抱著一丁點的期望,斬擎天緩緩地抬起頭,迎上了眾人熱切期待、萬分崇敬的目光後,這輩子,他從沒這麼恨過自個兒在外頭做人為哈這麼成功。
噩夢啊。
安安靜靜的市集內,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整齊地停駐在斬擎天那張莫可奈何的臉龐上,任由他無聲地站在原地掙扎了又掙扎、抵抗了再抵抗,仍是一心一意的眾人,就是不肯輕易放過這個難得能親睹武林盟主當街行善的大好良機。
縱使再不願,迫於眾人變相威脅逼迫的斬擎天,最終也只能僵著招牌笑臉,認命地彎下身子發揮身為武林盟主的標準風範,一把將手中根本就看不出是人還是泥的玩意兒給扛上肩頭,而後在眾人的歡呼聲中,萬般忍耐地朝城的另一頭邁出步伐,準備將肩上的東西給扛回客棧。
如雷的掌聲有若潮水,在盟主大人的身後一波接一波地持續了很久很久,熱鬧的大街也因此沸騰了好一陣子;卻無人聽見一步步遠去的斬擎天,此時心底滿坑滿谷的抱怨。
好怨,好恨,好無奈……
他當年沒事幹哈按照什麼祖訓,想不開的去當個武林盟主?
被肩上臭味重一得不得不屏住呼吸的他,在一路走回客棧之前,不知還有沒有剩下一口氣在?他會不會就直接被這股子濃濃的異味給黑掛在路旁,日後有人在路邊幫他立個義碑來紀念他的義行?為什麼他只是被迫行個俠仗個義,卻還得冒著這種莫名其妙被臭死的風險?
愈走愈沉重、愈想愈自憐,很想在眼眶裡含著兩泡清淚的斬擎天,不禁在心中深深長歎。
倘若,上天真能夠不再對他記仇,大方對他網開一面,奇跡式地實現他一個心願的話,那麼,此時此刻,他只想對上天說……
他想轉行。
第2章
風聞天字五號房房客將會在今日返棧,這一日大清早,就已先行進棧搶位子的街坊鄰居們,與千里迢迢慕名而來想一賭武林盟主風采的江湖中人們,未到正午時分,早已將營業用的客棧大廳給擠得水洩不通、一位難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