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單飛雪

    「我是點蝦手卷。」卓帝一跟老爹抗議。

    老爹一臉驚嚇地說：「什麼？不是蘆筍嗎？我記得是蘆筍啊？」

    「是蘆筍！」美樂將卓帝一往旁邊一推，笑著跟老爹說：「沒有錯，我們是點蘆筍手卷，你沒記錯。」她轉頭瞪卓帝一。「是你記錯了，明明是蘆筍手卷。」

    「我明明……」

    「蘆筍也很好吃。」美樂抓了手捲往他嘴裡塞，省得他囉嗦。「真的，你吃吃看，不輸蝦手卷。」

    見鬼了，卓帝一皺眉，呸掉。「我討厭吃蘆筍。」

    美樂又一次壓低嗓音恐嚇他：「你沒看到老闆很老了嗎？七十幾歲了，難免記錯嘛，你忍心跟他計較？小心有報應。」

    「聽你的話才有報應！」卓帝一隱忍脾氣。「我不過想吃我點的東西。」

    「好好好，好好好……」眼看大王要抓狂了，美樂趕緊補點：「老闆，蘆筍很好吃，可是我們還想再加蝦手卷，幫我們做一份。」

    「蝦手卷是嗎？沒問題！」老爹喜孜孜地答應。「沒問題！」

    我看問題大得很咧！卓帝一眉頭越皺越緊，他的叉燒面送來了，老闆的手，會不自主地抖抖抖，於是，卓帝一目睹那碗麵，也被抖抖抖地濺出不少湯汁，桌面都油髒了。

    他瞪美樂一眼，美樂嘿嘿笑，抽紙巾抹來抹去地，討好地對大王咩咩叫：「這個拉麵的湯頭，是老爹用大骨熬十二個小時做的，快吃吃看，金地粉好吃。」怕大王生氣，她講話還裝可愛。

    卓帝一吃了一口，立刻摔筷子，怒道：「這沒放鹽！」

    「是嗎？」美樂嘗了自己那碗，真忘了放鹽。看他一眼，她嘿嘿笑。

    他狠瞪她，一抬頭，要跟老爹抗議。「你沒放……」查美樂卻搗住他的嘴。「唔……」

    美樂速速往他的面倒醬油。「醬油加一加就好了，他老了，別讓他以為自己沒用，連鹽都忘了加。」

    什麼？這什麼爛道理？卓帝一瞠目結舌，瞪著查美樂什麼都無所謂的笑臉。豈有此理啊，他不過要求一碗不太難吃的面，他不過想吃一碗麵，他有必要吃到這麼委屈嗎？搞什麼！

    鏗！老爹又來了。「加點的蘆筍手捲好嘍！」老爹笑咪咪地說：「我今天生意不好，多送你們兩條蘆筍，老闆請客。」

    「蘆筍手卷？！」卓帝一跳起，怒吼。

    美樂再次搗住他的嘴，將他按回座位，好脾氣地對老爹笑。「老爹真好，謝謝你，我真高興，我最愛吃蘆筍了，這個蘆筍對消化很好，吃了都不會便秘。」

    「丫頭，你今天也很漂亮喔，」老爹眨眨眼。「得真美欸，約會呴。我去忙，你們慢慢吃，不要急著走。」老爹去裡邊忙了。

    「夠了喔。」卓帝一推開她的手。

    美樂唉聲歎氣。「唉，沒想到老爹的狀況越來越嚴重了。」

    「難怪整間店只有我們，這麼爛的東西誰要吃？菜單都記不住，記錯一次就算了，兩次都錯，面還忘了加鹽，他乾脆退休算了。」

    「小聲點，你講話一定要這麼傷人嗎？」

    「我是來消費的，不是來表演同情心的。」

    「今天我請客，你不吃，乖乖坐著安靜就好，大不了改天再請一次。」

    「算了吧，我請，我不想再受罪。」

    「看在老爹面子上，別在這吵架。」美樂凜容，她真的生氣了。

    她嚴肅的模樣，有種神聖的光輝，連大王都不敢這次了。

    她說：「你吃過那麼多山珍海味，為了一個老人的自尊，吃一次你不愛吃的，很困難嗎？」

    「我真的不想吃，但我不走，可以吧？」卓帝一緩了口氣，他不氣了，也不走開，但絕不吃蘆筍跟沒有味道的面，這已是他最大的讓步了，他頭一回這樣遷就人。

    「謝嘍。」這就行了，美樂恢復笑容。「那你等我吃完吧。」

    卓帝一不知自己中什麼邪，竟然乖乖閉嘴，等她吃完。她把自己那一份吃完，又開始吃他那一份。

    他問：「你很餓？」

    「你都沒吃，老爹會以為他煮得很難吃。」

    「是很難吃。」

    美樂捧起碗，呼嚕嚕將湯喝光，喊老爹結帳。「好好吃，我們改天再來。」

    老爹開心了，結完帳，還一直送他們到車子前，看他們上車。

    「很晚了，開車小心。」

    「好撐……」在車上，美樂搗著肚子呻吟。

    「活該。」卓帝一冷笑。

    「喔，不行了，不行了，太撐了，呼……沒辦法動了……」飽到沒辦法思考了，神智不清，她靠著車窗睡。「到了叫我……」

    她睡了。半路，下雨了。卓帝一聽著她的鼾聲。靜靜駕駛汽車，駛到目的地，他沒叫醒她，將車子停在她家樓下。

    點點水珠，密密吻著擋風玻璃。黑色柏油路，因為路燈和積聚的水漬，一汪一汪閃亮著。天空，因為光害，暗紅著。一盞又一盞銀色路燈，在紛紛密雨中吐露幽光。雨不停，越下越大，蒼茫天地，雨聲粗暴。

    卓帝一側身，左肘擱在方向盤上，右手搭在她靠著的車椅背，凝視她的睡容。

    應該要叫醒她的……她的睡相，真不雅。整個人側邊邊，雙手掌，交疊在臉下，微張著嘴，呼嚕嚕打呼，表情像吃太飽就要懶睡的貓。他掐住她的鼻尖，制止她囂張的打呼聲。她吸不到空氣，皺眉，揮開他的手，像揮開討厭的蒼蠅，然後咽嚥口水，喃喃不知說什麼，又昏睡了……

    不是貓，她吃飽就睡，像隻豬。

    他笑了，可那笑容，在意識到自己太開心時，僵住了。他退回太靠過去的身子，收回那太溫柔的表情，坐直身子，瞪著擋風玻璃外的大雨，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喊她——

    「喂……」她沒反應。「喂！」他更大聲地喊。

    她身子一震，嚇醒了。「嘩……你一定要這麼大聲？嚇死我了。」

    「睡得跟豬一樣。」

    「還不是因為你害我吃太撐了。」

    「白癡。」他失笑。「花錢找罪受，真夠蠢。」

    「不跟你說了，我下車了。欸……怎麼下雨了？現在幾點了？」看看時間。「兩點多？兩點多？！我們不是一點就離開了？」瞪住他。「你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怎麼回事？不過半小時的車程啊？

    因為貪看她的睡相嘛！卓帝一臉龐一熱，故作冷靜，食指敲著方向盤。

    「我開上陽明山繞了一圈，你睡得跟死了一樣，大概連發生了什麼事都不知道吧？」

    「嗄？」會發生什麼？難道……他們……

    「你回想一下，我們剛剛……」他故意嚇唬她，身子倚過去，故作深情款款樣。

    「下流！」美樂推開他，砰，下車，奔進公寓，逃了。

    奔上樓梯，她逃回屋裡。

    開燈，關門，她喘息，心跳太快，快到呼吸困難。

    怎麼回事？慌什麼慌啊，那個小她兩歲的男人，難不成怕他了？可是為什麼？當他壞壞地覷著她笑，他那雙不馴的眼色，教她想起那次失控的親吻……

    美樂按住胸口，懷疑自己的心要跳出來了。

    跟卓千尋戀愛很久，那是溫暖得讓她安心的愛情，雖然後來變了，可是開始時，卓千尋給她的是家的穩定感。

    跟卓千尋相處，她沒有這樣怪異的感受，沒有這麼慌亂，也不會這麼有壓力和被逼迫感。為什麼卓帝一可以擾亂她情緒？這太怪了……

    查美樂走向落地窗，掀開窗簾一隅，瞥視樓下。跑車還停在雨幕中，他幹麼還不走？她看他側身，安坐車內，手搭著方向盤，凝視前方，那陰鬱身影，在雨夜裡，顯得很孤寂。

    不知為何，她為那樣孤寂的側影，一陣心緊。

    卓帝一，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眼中的不馴，難靠近的神態，又是怎麼養成的？她說對他沒興趣，可為什麼，卻在猜想關於他這個人？

    轟……低頻引擎聲響起，在沉寂一陣後，終於駛離暗巷。

    ☆☆☆☆☆☆☆☆☆☆☆☆☆☆☆☆☆☆☆☆☆☆

    回家路上，卓帝一想起晚上和美樂共度的時光，矛盾地歡喜又不安，情緒複雜……當美樂聽他的，穿上他帶的衣裙。當他以幫她報復情敵為借口，跟她更親近，他心中明瞭，對查美樂的感情早超越朋友的情誼。

    是從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又為什麼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

    天曉得，他多氣自己。

    氣自己，竟然願意委屈自己的意願，跟查美樂坐在路邊吃宵夜。他害怕這種改變，他已經成功地度過了很長很長只有自己一人的日子，活在自己建構起來的世界，活得很有尊嚴，像個國王。直到查美樂出現。

    這王國，被她敲破了一個小裂縫，最近，這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難控制。尤其今晚，他竟然應她要求，即使不爽，還是待在那不舒適的地方忍耐。他以為再也沒人可以影響到他。

    可是今晚，和她用餐，他清楚到，自己還是不夠堅強，不夠堅持，當對象是查美樂時，他被軟化了，他被馴服了……這可不是太令人高興的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