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謝璃
一隻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始終拿不定主意該用什麼姿態安歇。
一屋子的人都毫無掛礙地睡了,她的眼皮也漸漸酸澀了,忽然羨慕起床上的成凱強,天塌下來都有人幫著扛,她可不行,她只有一個人。
她垂下視線,落在小腹前的那頭黑髮上。
陳紹凡呢?他不只一個人,他的努力不單是為了自己,所以,他的擔負必是她的好幾倍,勞累相對的也是,一個人處在這種狀況,自然就沒餘力計較小節了吧?那麼,她的拘泥反而顯得小家子氣了。
她長長舒了口氣,兩手隨意搭放在他的身上,輕輕合上眼。
***
三菜一湯終於上齊了。
濕濡的兩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她扯起喉嚨叫:「成——凱——強,吃飯!」
等了幾秒,咚咚咚的雀躍腳步聲一路從二樓沿著樓梯貫穿下來,小男孩揀了最近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掃視桌面一遍後兩眼發亮,隨即歡呼:「有雞腿、有雞腿……」
「我知道你喜歡吃雞腿,不過這一盤花椰菜你得吃下一半,剩下一半留給爸爸。」她叮嚀著,「營養要均衡才有抵抗力,你不能再生病喔!」
「知道了。」像只啃著雞腿的小獸敷衍一句。
「暑假作業寫了沒?」含糊應了聲。
「待會別忘了洗澡,內衣褲一定要換喔!」
「唔。」
「別開著大燈睡覺,睡眠品質會不好,還有,藥記得吃喔。」
小男生忙祿的嘴無暇回答。她驚覺經過這一陣子折騰,除了瘦了兩公斤,還變得囉嗦了不少,彷彿只要一鬆手,這個四不像的家就會無預警坍塌掉。
她看著小男生進食,一段時間後,她說:「那我回去了,門要鎖好,不必等爸爸回來,先上床睡覺,不可以再看卡通,昕到了沒?」不知不覺又碎嘴起來,她起了懊惱,脫下圍裙。
「你要走了?」鼓著滿嘴肉的面頰努力咬嚼著,圓溜溜的眼睛浮現錯愕。住院幾天的親密相處,胡茵茵代勞了大部分的看護工作,有幾次甚至夜不歸家,小男生一睜眼就能見到她,聽她晨起第一聲清脆的問候,聞到她頭髮散發的特有的橙果香,他幾乎以為她就這麼在他身旁待下來永遠不走了。
「是啊!老師還有很多事要做,老師的家也要打掃,明天再來看你。」
她硬起心腸。
「對了,以後別叫我老師了,我已經不做老師了。」
不理會她的更正,他接著說:「可是我不想一個人在家。」明知道是非份要求,分離焦慮仍使他忍不住撒賴。
「你以前晚上不都一個人在家嗎?」她摩挲他那一頭短髮,「不要怕,你睡著了,爸爸就回來了。」安慰得十分心虛,罪惡感在心裡冉冉上升。
轉身把孩子舍下的舉動永遠讓她坐立不安,但若為了氾濫的同情心作祟而無止境地留下,她和這怪怪一家就永遠夾纏不清了。
「……」兩眼直盯著她不放,嘴裡倒是不忘啃完雞腿肉。不知道為什麼,小男生就是感覺到,這個長得和隔壁家的高中女生有點像的老師,禁不起他施展這一套磨功,八成會心軟。
「別這樣看我,我一定得回去。」心一橫,她別開臉,把平時漫不在乎的表情搬出來,抵抗那雙娃娃眼的柔情攻勢,往大門方向走去。
正要旋轉門把,背後冒出響亮的一句,「萬一爸爸死掉怎麼辦?」
她驚回頭,叱道:「小子別胡說,快吃飯!」
「沒胡說,我常常夢見爸爸從高高的地方掉下來,我很害怕。」
「那是夢呀,不能當真的!」腳步果真躊躇了,這個家的不確定因素太多,孩子的憂心是很可以理解的。
見她不為所動,小男生另啟新的念頭,「老師,想不想知道爸爸晚上在哪裡上班?」眼眸閃過一絲狡點。
「你知道啊?」她頗為詫異。
「知道啊!爸爸帶我去過一次。」露出得意的笑。
「沒事去煩他幹嘛?」一口拒絕,小傢伙想留人的居心她怎會不明白。
「很好玩的地方喔!那地方很高很高,可以看到一大片夜景喔!有很多房間,隨便你怎麼藏都不會被找到,還可以和那邊的很多叔叔玩撲克牌,贏了就有錢拿,有時候也有漂亮辣妹一起玩,辣妹輸了不想付錢,那些叔叔就叫她們喝酒,她們不肯,叔叔就用摸的交換——」
「等一等!哪來的辣妹?」小男生形容得眉飛色舞,分明是親身經歷過。高樓、房間、男人、女人、喝酒作樂、動手動腳……這還會是什麼正經地方?陳紹凡竟然帶孩子去見識成人世界?他到底在什麼樣的古怪行業兼差?
「賣東西的大姐姐啊!很漂亮的辣妹喔!那些叔叔超喜歡辣妹。」
賣東兩?
遐想空間太大,一幕幕不倫畫面使她的心開始下沉,融合了不安、疑惑、好奇和憂心,她蹬著小男生,表情呆滯。小男生笑嘻嘻,乖巧地替她拎起背包,牽著她的手替她打開門,「走嘛!去看爸爸,順便買一瓶可樂,爸爸不愛喝酒,喜歡喝可樂,櫻桃口味的那種,還有滷味……」
她遲疑了。「……我看還是別去好了。」
她以何種身份探班?就算他從事非法活動又如何?一旦小男生的父母歸家,屆時各自解散,她和他什麼都不是。
「去啦!一起去玩啦!」兩人走走停停出了大門,小男生聰明地轉移話題,「不能叫你老師了,那以後叫什麼?」
「隨便你。」
「唔——可不可以叫媽媽?」
「休想。」
「你不是說隨便?」
「不是那種隨便。」
「那叫辣妹好了。」
「閉嘴!」
第四章
她極力拉長脖子,仰望那一棟小男生所謂的「高樓」。
「你確定是這裡?」
「是啊!」
這的確是名副其實的高樓,不過和她想像的有相當大的差距,正確地說法,應該是「未完成」的高樓,或者說是「工地」也行,總之,絕非霓虹閃爍、紙醉金迷的銷金窩。
興建中的大樓幅圍不小,約有三十層樓高,在交流道附近,屬於商辦型建物。鷹架未拆,毛胚型貌已完成,正在進行外牆美化工程;某些樓層仍有燈火燃亮,夜己深,仍有不少工人上上下下在忙活,入眼所見,除了灌好水泥的樑柱、沙石堆、拆卸的模版、凌亂的各式營造器具,絲毫嗅聞不出胭脂粉味。她抱著胸觀察良久,問小男生:「成凱強,辣妹在哪裡?」
「在那裡,我帶你去。」繞過駐守警衛,兩人從側邊一扇洞開的小門往土地鑽。
「喂!小心啊!」
小男生一溜煙竄進一樓的巨型樑柱後,她來不及猶豫,拔腿跟上。
幾名走動的工人瞥見小男生和年輕女人一前一後在工地追逐,相繼停下手中的工作乾瞪眼,其中一位打著赤膊、體魄精壯的中年男子出聲道:「臭小子!來找恁爸啊!這查某是誰?」
「我爸咧?」小男生反問。
「在樓上,小孩子不准上去,我去叫他,到後面去等。」男子帶著笑意,邊上樓邊和同伴們調笑著,一夥男子忽然爆出詭異笑聲,盯著她手中的塑料袋謂侃:「大嫂,送宵夜來喔?頭子好幸福喔!」
她幾秒後才會意,尷尬不已站著。小男生領著她往後方走,所謂的「後面」,原來是臨時搭建的工寮——一棟長型鐵皮屋,門半掩,小男生熟悉地稚門而入,她尾隨其後,迎面襲來的是不敢恭維的男性氣味和熟食、煙酒發酵的味道。
屋子裡很簡陋,簡易的一張辦公桌、電話、計算機、牆上一塊記錄用的白板、斑駁的文件櫃、幾張折迭椅,角落一張折迭桌上儘是礦泉水瓶、吃完的便當盒、煙蒂、檳榔盒,滿滿一桌。
四面牆上掛了幾頂工地帽和沾滿灰泥的衣褲,她若有所悟,禁不住瞪著小男生,「辣妹呢?」
「辣妹喔?等一下問爸爸。」小男生晃頭晃腦,開心地拿起她袋裡的洋芋片撕開便吃,渾然不覺她冒火的眼神。
沒空發火,她得趕緊採取補救措施,對小男生說:「別吃了,我們走。」
「為什麼?我還沒看到爸爸——」洋芋碎片噴得她一頭一臉,她抓緊小男生,低頭衝出鐵皮屋,一轉身撞上一堵硬物,反彈的力道讓她跌坐在附近一團潮濕的軟泥上。
那團小山般的軟泥瞬間裹住她整個下半身,她掙扎著爬起來,下意識以手背揩去飛濺在眼皮上的泥巴,卻感到視線被遮蔽得更加厲害,她驚慌得一抹再抹,有人捉住她的手,遏止她徒勞的舉動,驚駭地質問:「胡茵茵,你在搞什麼?」
勉強從濕糊的眼皮看出去,她看到了陳紹凡,陳紹凡的表情像活見鬼,接著他不由分說拉著她大步奔跑。她大惑不解兼全身難受,試圖甩去他的牽制,下一刻她被野蠻地推進一問簡陋的波浪板隔間,來不及開口,一股強力的水柱不偏不倚噴射在她臉上,她躲到哪水柱就噴到啦,儘管她哇哇尖叫,水柱攻勢沒有稍歇,甚且沿著她的胸口往下移動,朝她下肢輪流掃射;抱頭縮在角落的她忍無可忍,胡亂踢出右腿,她聽見陳紹凡「噢」聲低吼,水柱移轉了方向,她逮著了空檔喘氣,破口大罵,「你瘋了你,敢噴我,你有毛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