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鄭媛
沈竹芳愣了一下,然後點頭。「我當然知道,這個人是出版集團的大老闆,有一點名氣。但是,我們談的事情,跟他有什麼關係?」
「孫致遠要申請銀行聯貸,姿態本來放得很低,但數日前我打電話給他,他的態度開始改變。」
「這……什麼意思?」她問。
「孫致遠會利用這篇專訪,讓自己坐上談判桌前,取得有利的先機。他是出版集團的總裁,通過授權手下的人,就可以控制專訪的損害程度。換句話說,這篇專訪可以輕描淡寫,也可以毫不留情。」
沈竹芳瞪大眼睛。「你是說,他們可以造謠?抹黑?甚至中傷你,以製造威脅,達成聯貸的目的。」
「孫致遠不是笨蛋,不會輕易虛構莫須有的事件,讓自己惹上官司。再者,不要小看媒體,他們千錘百煉,任何一篇報導,都會先了解法律,再決定刊登與否。」
「那麼報導的事情,會是真的嗎?」沈竹芳緊張起來。「你曾經做過什麼事情,所以擔心他們的報導嗎?」
陸拓反而露出笑容。「透過報導的程度,以及所運用的文字,可以決定事件的損害程度。」
「我不僅。」
「事件是創造的,跟真實的含量多少沒有關係。」
「你是說……」她還是不瞭解。
「事件絕對會是真實的,但是報導,可以控制煽情的程度。」
沈竹芳終於有一點理解了。
「煽情的事件可以製造輿論,輿論可以製造力量。一旦民眾跟進,這股力量,就能從一彎淺溪成為江海,這就是媒體的實力。重點是,這個能夠運用文字,又願意站在前線點燃烽火的人物,就是關鍵。」
「你指的,是常秀?」提到這個名字,沈竹芳已經很不高興,現在則讓她更生氣。「如果答應孫致遠的聯貸,那麼就可以完全不必理會這個女人了!」
「我不是被威脅,就退縮的人。」陸拓收起笑容。
沈竹芳垂下眼,她也明白自己的說法,顯得幼稚而且一廂情願。
「媒體需要新聞,所以會扮演道德警察。民眾需要娛樂,那麼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滿足這兩種需求。」他的口氣稍微緩和。
「你在說什麼?難道你明知道這篇專訪可能不是出於善意的,還要繼續讓她採訪你嗎?」她又不懂了。
「既然知道可能造成損害,積極的面對並且立即處理,是我做事的原則。選擇逃避,傷害只會更大。」
沈竹芳吁了一口氣。「我瞭解你的意思了。」她說,不得不妥協,因為她幫不上任何忙。
「你只要相信我就夠了。」他對她說。
沈竹芳笑得很勉強。「站在一個女人的角度,我很想任性一點,要求你不要再見她。可是我知道,如果是不對的事情,就算我要求你,你也不會同意的。」她的笑容顯得有點失落。
「能夠為你做的事情,我會去做。不僅因為你是我的未婚妻,也因為這是我欠你的。但是跟工作有關的事情,就給我自由,這樣我會更感謝你。」他語重心長地對她說。
沈竹芳的心抽痛了一下。
「什麼欠下欠的,你不要再這樣說話,再說這種話我真的會生氣了。」她說,努力讓笑容顯得更真誠。
陸拓握住她的手。「你應該對自己更有信心,也要對我有信心。」
「我知道了,你不要擔心。」她反握他,努力微笑。
***
沈竹芳確實對自己沒有信心。
兩人在一起後,她心底始終有強烈的不安,這一點,陸拓並不清楚。
知道陸拓不可能空出週六後,她約了秀芸一起到山上賞雪散心。
因為反聖嬰現象,陽明山今年難得下了雪,沈竹芳突然想看雪,是因為雪與她記憶裡一段美好的回憶有關。
但是,她卻沒有料到,有一個她根本不想再見到的人,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眼前──
「學長在派對上聽到我們講電話,說要一起出來玩,因為學長很熱情嘛!我沒有辦法,所以就……」秀芸傻笑,吞吞吐吐地說:「那個……我真的沒有辦法拒絕學長。」
趙學力的笑臉像陽光一樣燦爛。「對,是我自己跟來的,你想生氣,就罵我好了。」他這麼對沈竹芳說,還自己擠上車。
還是跟以前一樣無賴!沈竹芳覺得,這種人簡直讓她沒辦法呼吸。
儘管不想看到他的臉,但沈竹芳卻又情不自禁的被這張臉吸引──因為跟以前的樣子比起來,他實在改變太多了。以前趙學力看起來很放蕩不羈,明明是學生卻偏偏要留一頭長髮,看起來實在很奇怪也很叛逆。
「怎麼樣?」趙學力撇起嘴笑。「我現在是不是變得更帥?」
沈竹芳皺起眉頭。因為這句話,讓她失去了剛剛對他產生的好奇心。
秀芸看她臉色不對,連忙幫著說好話:「學長現在是很有名的建築師喔,他在美國唸書回來後,就考上建築師執照,現在在建築界已經很有名氣了呢!」
「林司機請趕快開車。」沈竹芳轉頭對司機說,假裝沒聽見。
成長讓她早已學會,應付自己討厭的人,她只要掉頭或者走開,當做沒有看見就可以了。
沈竹芳的驕傲讓秀芸有點尷尬,她回頭不好意思地對學長笑了笑。
「喂,沈竹竿,」趙學力不以為意,直呼沈竹芳中學時的綽號。「叫你的司機把車開好,我怕暈車。」
沈竹芳氣得緊咬著唇,撇頭瞪著車外。
她很少這麼生氣,應該說,她很少把真實的個性表現在外,但她並不是不會生氣,例如最近,有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女人常秀,就讓她生氣。
車子一路開上陽明山,趙學力故意和秀芸聊天說話,沈竹芳半句話都不吭。
到了大屯山一帶下雪的地區,沈竹芳下了車、見到雪,心情才好一點。
「嘴巴張這麼大,嘖嘖,不要告訴我,你竟然這麼孤陋寡聞,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雪!」趙學力耍笑不笑地說。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贈到身邊,還用那令人討厭的語調揶揄自己。
沈竹芳本來不想理他,但實在嚥不下這口氣,就咬著牙回他:「你不要以為現在還像以前一樣,被你欺負還不敢還嘴!」
他瞪大眼睛,一連「嘖」了好幾下。「怎麼樣,現在變老所以敢還嘴了?看你這麼凶的樣子,一點都不像大小姐,反而比較像擺地攤的阿婆!」
「你──」
「學長!」剛走出車子的秀芸趕緊跑過來,把趙學力拉住。「學長你快點過來,那邊有一群很奇怪的鳥耶!我記得學長以前是賞鳥社的,你快點過來看,我怕它們等一下就飛走了!」她藉機把趙學力拉開。
趙學力被秀芸拉走,果然看到一群棲息在樹枝上的鳥。
「那只是烏鴉。」他嗤笑,哭笑不得。
「真的嗎?」秀芸瞪大眼睛,然後傻笑。「噢,因為人家沒有仔細觀察過鳥類,所以不知道嘛……」她搔搔頭,露出非常無辜的表情。
「你還記得我喜歡看鳥?」趙學力有點驚訝。
「對啊!」秀芸對他說:「只要是學長的事情,我都記得!」
趙學力挑起眉,看了秀芸好一會兒。
秀芸假裝沒事一樣,把臉別開,不過表情有點不自在。
趙學力被秀芸拉開後,沈竹芳才有心情好好地賞雪。
她慢慢吁一口氣緩和情緒,本來不錯的心情,差一點就因為那個討厭的傢伙,給全部破壞殆盡。
慢慢的,沈竹芳走進被鏟到道路旁的小雪堆,內心的感觸卻一點點的擴大,因為在台灣不易見到白雪,而那小小的雪堆,喚起了她三年多前,那令她永生都不能忘記的回憶……
從山路上摔下來之前,他握住了她的手,但是仍止不住跌勢,他與她,兩個人就這樣一起滑下山崖。
「啊!」突然而來,撞擊的劇痛,讓沈竹芳幾乎不能承受。
就在她快要痛暈過去前,耳邊卻傳來他的聲音:
「竹芳,你還好嗎?感覺怎麼樣?」陸拓正抱著她,呼喚她。「你在這裡不要動,我試著爬上去呼救──」
「不要,不要離開我!」縱然意識漸漸遲緩,她仍然緊緊抓住他的衣角。
「竹芳?」他的聲調充滿憂心。
「不要離開我。」虛弱無力的她,只能這麼重複著。
陸拓的眼神很複雜,那裡頭充滿了憂鬱、歉意、還有愧疚……
「不、不要這樣,」她握住他的手,勉強扯出笑容,用盡最後力氣對他這麼說:「不是你的錯……真的,不是你的錯。」
第五章
醫院是一個蒼白的名詞。
當戒指交還到她手上的時候,她全身二分之一的面積包裹著紗布。
傷痛的過程,如此刻骨銘心的,在戒指回到她手上那一刻,以為不能再深化的痛苦,又再一次,更強烈的摧折她的心臟。
「他說了什麼?」她問,聲調如死潭冷水,眸光如槁木死灰。
「他說,」還戒指的朋友擔憂地凝視她絕望的眼睛,仍不得不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