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連盈
方婉婷的鋼琴伴奏剛出來一小節,爾心悠便笑了,以Monti的Csardas作開場,她第一次偷聽見他的琴聲,也是這首曲子。
理事長還是那個樣子嘛,演奏時都不看人的,始終閉著眼,沉醉在自己的情緒裡,雖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大家一定也會覺得,這樣的渾然忘我才叫投入吧。
第二首是Rachmaninov(拉赫瑪尼諾夫)的Voca」ise(練聲曲),爾心悠的臉上漸漸露出笑容,雙眼微瞇,看上去很愜意,手指也有節奏的敲著牆壁。
接著,加入了另一位小提琴手,演奏的是小提琴二重奏《波爾卡舞曲》。
室內樂向來會定下某個主題,以重奏方式,彼此有默契的配合演繹,讓音樂更為細膩豐沛,從他今天選擇的曲目來看,是很歡樂輕快的主題。
她從來沒有參與過這樣的演出,不曾與別人合作過,因為沒有人願意跟她這種離經叛道的人合作。
爾心悠無所謂的笑了笑,現在是休息時間,她轉身朝自助區走去,接下來應該還有更多變的演奏吧。
「心悠?」
忽然一道輕微且帶著驚疑的呼喊聲在她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使得爾心悠原本自在的步伐突地僵住,整個人愣在原地。
「心悠,真的是你!你真的來了?」
什麼叫她真的來了?難道她來這裡還在某些人的預料之中嗎?爾心悠的身體緩緩挺直,卻倔強的背對著,不肯轉過身。
可是後方的人顯然不願意看見她這樣,猛地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扳過來,一把抱住。
「不要這樣好不好?看著媽媽好不好?」
爾心悠茫然的看著眼前這個將自己抱得死緊的女人,腦中呈現一片空白,無法思考,因為來得太突然了,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媽,你抱得我好痛。」雖然被抱得很痛、很不舒服,她卻沒有推開,只是伸出手輕輕的搭在母親的肩上。
「媽媽很想你,你知道嗎?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要那麼倔強呢?你知不知道媽媽很擔心你?」爾夫人身材纖細高挑,氣質也十分出眾。
「我都有請婉婷轉告你們我很好啊……」
啪!突然傳來的巴掌聲引來旁人的注意,眾人紛紛將目光投向角落,驚異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難道我們生你、養你,你用這樣一句話就可以將父母所有的思念隔絕嗎?小悠,你知不知道這樣讓媽媽很心痛。」
爾心悠摸了摸被打的側臉,頭一垂朝右偏,頭髮散下來遮住了她的表情,沉默不語。
「什麼都不說就離開家裡,一走就是兩三年沒有消息,媽媽也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你有考慮過媽媽的心情嗎?」爾夫人再次拉起她的手。
「考慮別人心情這種事,似乎正是因為沒有人考慮過我的想法,我才會走的,媽應該沒有忘記我離開前發生的事吧。」爾心悠用手背重重的抹了抹臉,卻不看任何人。
「難道你還在計較那些事?你知道我們都是為你好,為你的前途著想,我跟你爸爸那樣孜孜不倦的盡心教導你,可你不但辜負了我們的期望,不努力、不上進,還在學校那樣……」
「那樣丟你們的臉是吧。」爾心悠逕自冷漠的打斷母親的話。「如果你們不想繼續丟臉下去,最好不要再管我。」
媽媽就是這樣用看似母愛的溫情與期望扼殺她,她只是不能被炫耀的玩具,所以早早丟棄就好了。
爾夫人臉色慘澹,踉槍著後退,一直站在她身後的丈夫連忙扶住了她的肩膀。
「心悠,看樣子你一點悔悟都沒有,你打算就這樣混下去嗎?」身形高大的爾父走上前,表情嚴厲的訓斥她。
「我並不覺得自己做錯了,而且也打算按照您的話繼續『混』下去。」
「你!」爾父生氣的揚起手,可巴掌還沒落下,爾心悠就倏地一晃,被人拉開了。
爾心悠驚訝的抬頭,看向握住自己肩膀、將她拉開的人……理事長什麼時候過來的?他的表情看起來很不開心。
「爾先生、爾夫人,你們大概也不想看到她再次從自己眼前消失吧,或許這次消失就不是三年、五年,而是一輩子都不會再見。」
爾氏夫婦吃了一驚,瞬間沉默下來。
「殷宿吉,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你叫我來這裡不是要我聽你的琴聲,而是為了讓他們見到我是不是?」她忽然輕聲問道。
「不,我只是在看見賓客名單時才想起的。」
於是他才會去調查,想要瞭解得更清楚,可是……她的表情冷漠得沒有一點起伏,這不是那個開朗的爾心悠,此時他只感受到她心裡無窮的壓抑。
「小悠,不要再這樣了,你只是為了氣我們才離開的是嗎?你為什麼不珍惜自己的才華?」爾夫人露出憂傷的表情,苦口婆心的勸說道。
「才華?」她抬頭看了看天花板。「那種能被拿來炫耀的東西我從來就沒有,我只是一根廢柴,你們也清楚的,我在學校的表現差勁得讓你們很想不認我這個女兒。」
父親是知名樂評人,母親也是有名的舞蹈家,真是藝術之家啊,父母親從小就盡心栽培她,以為那靈光一現的樂感叫才能,直到進入音樂學府後,她才知道自己只是廢物而已。
還能怎麼樣?不管怎麼打罵也無濟於事啊!難道還能將蠢材變成天才嗎?
「你打算從此都不再碰小提琴?」爾父嚴厲的問道。
「對,我討厭它。」她仍舊看著上方,似乎想透過天花板看到外面的天空,一個能讓她自由自在的飛翔、不受拘束的地方。
「那為什麼你剛剛聽見別人的演奏會那樣陶醉?」爾父不死心的追問著。
「陶醉?」彷彿刺到心中某處,爾心悠忽然尖叫起來,猛地甩開殷宿吉的手衝到父親面前。
「別笑死人了!冷漠虛偽的表演會讓人陶醉?」爾心悠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不符合你們的規則,達不到你們要求的演奏就是低等,你們這些高貴的藝術家們,姿態高得讓別人跟你們站在一起就感到噁心,我是絕對不會喜歡的。」
「你竟然侮辱……」爾父聽到她的話,忍不住動怒。
「對,你們瞧不起我,我也瞧不起你們,這樣不是很好嗎?誰也別打擾誰,還說什麼回家?」爾心悠雙手插在褲袋中,臉上是譏誚嘲諷的神情。
「你!」爾父氣得臉色鐵青,連話都說不出來。
「夠了,不要說了。」爾夫人突然上前擋在丈夫跟女兒之間。
「小悠,我們只有你這麼一個女兒,不想再把你逼到離家出走,算了,媽媽不再逼你碰小提琴,只要你回來就好。」
「這怎麼可以?!」爾父立刻反駁。
「難道你想一輩子都見不到她嗎?」
一輩子都見不到,一輩子都討厭,一輩子……爾心悠的眉心漸漸聚攏,雙手在口袋中握成拳。
為什麼要她來?還讓她遇到這種事?明明一個人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讓她不愉快?
她忽然轉身朝門外跑去,動作迅速得讓大家都措手不及,轉瞬間便不見人影!
爾氏夫婦剛想追出去,卻被殷宿吉斷然伸手攔住。
「我會追到她的。」
***
「爾心悠,爾心悠。」
無論他在後面如何呼喊,她始終不肯停下腳步,殷宿吉飛快的跑上去,一把將她拽住,拉進懷中牢牢抱著。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稍微為我考慮一下,穿成這樣還要有失形象的在大街上狂追你。」
「我沒求你追出來。」爾心悠也不動、也不推他,只是在他懷裡冷靜的開口。
殷宿吉忽然將她轉了個身,讓她面向自己,還沒等她反應便俯身吻上她的唇。
「冷靜點好嗎?」雖然她冷漠的樣子看起來很有氣勢,但他還是比較想看見那個直線思考的天真女野人。
爾心悠的眼中映入他平靜的臉,他的眸光只停留在她的臉上,眼中有著脈脈的溫柔,不著痕跡的安撫著她。
呼……她沉重的歎了一口氣,離開他的懷抱,一手撫上額頭,朝最近的街椅走去。
「我說了不該說的話?」她輕聲問。
「該不該說別問我,你情緒暴走得這麼厲害倒是第一次。」
「所以我根本就不該去,這回是你自討苦吃,音樂會才進行到一半就中斷了,可別將責任算在我頭上。」
「心悠,你真的覺得自己是根廢柴嗎?」他坐在她的身旁,閒聊般問道。
「在你們這種人眼中大概就是吧。」
「我們這種人,原來你還會分類歧視……」殷宿吉戲謔的看了她一眼,彎了彎唇角。「你真的從來不認為自己很有才華?可是我覺得,就某種程度上來說你是個天才。」
「天才?別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她的情緒漸漸平復,隨意擺了擺手。
「難道你不認為自己擁有不可思議的樂感和高超的演奏技巧嗎?沒想到你還挺謙虛的。」正因為如此,使得她的演奏總是跳脫正常的範疇,而顯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