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連盈
意外的是殷宿吉這次不再無動於衷,放下餐具後,拿起紙巾拭了拭唇,開口說的話卻是──
「那麼,爾小姐的小提琴,到什麼水平?」
簡直是天外飛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不僅方婉婷沒反應過來,爾心悠自己也愣了愣。
這小子是在挑釁她吧……
「不好意思,是很爛的水平。」雙手一攤,她說得極為坦蕩。「我只是曾經不小心玩過那樂器,現在很討厭。」
「玩過?討厭?」殷宿吉輕聲重複,這幾個字從他舌尖滾過後,再聽進耳中,彷彿自己說了罪大惡極的話。
「聽說你介紹她到後勤科工作?」他轉而詢問方婉婷。
「咦?是……沒錯。」他怎麼會突然關心起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
「對音樂說出討厭這種話的人,有資格在音樂學院工作嗎?」眼神一瞥,冷颼颼的掃了爾心悠一眼。
「後勤工作和音樂有什麼關係?」爾心悠覺得他絕對是故意在刁難自己。
「學院裡不用討厭音樂的員工。」
「我只是說討厭小提琴,並沒有說討厭音樂,你耳朵是長到哪裡去了?!」爾心悠十分率性的扯開嗓子對他吼。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大嗓門嚇到,殷宿吉臉上閃過一抹失神。
「宿吉,小悠並沒有討厭音樂,事實上她跟我一樣都是國家音樂學府畢業的,只不過她現在玩的樂器是……」方婉婷似有難言之隱。
「是什麼?」他冷靜的反問。
「是Bass。」爾心悠心直口快、聲音洪亮。
「Bass?」他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不是覺得不可能,只是沒有想到……
「沒錯,不及你的小提琴高貴。」他要是敢說出不敬的話,她保證明天瀾海的校門口會出現她特製的「大字報」。
「我並沒有看輕的意思。」殷宿吉的語氣突然變得和緩,而他的話也讓她有些驚訝,難不成他轉性了?
「事實上,小提琴的確不太適合你。」丟下這句話後,他便站起身來離開。「我還有工作,告辭。」
爾心悠與方婉婷對看了一眼,他什麼意思?暗指她一看就很沒氣質是吧?沒氣質就沒氣質嘍,又不會怎樣?
「這回他還挺有風度的。」爾心悠輕聲嘀咕了一句。
***
「主任、主任。」
瀾海後勤科辦公室裡,後勤主任黑著一張臉,極其艱難的邁開步伐,不管她走到哪裡,後面那個「拖把」就是不肯放手。
「爾心悠,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主任忍無可忍,終於決定親自動手……她用力扳開那兩隻緊抓著自己衣服的手。
「主任,你答應我嘛……」「拖把」的手勁還挺大,怎麼都弄不開,而且還是一把很會鬼哭狼號的「拖把」。
爾心悠緊抓著後勤主任腰側的衣服,整個人幾乎匍匐在她身上,以至於後勤主任一走動,就像身上拖了一把「異形拖把」。
「你每天不是遲到就是早退,前幾次看在你是新來的才沒有計較,沒想到你卻變本加厲!」
「事情都做完了啊,為什麼就是不放我走……」
「學院是講紀律的地方,怎麼可以說走就走,想遲到就遲到?要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
「但是我有天大的急事啊!」這洪亮的聲音快把屋頂給掀了。
「天大的急事?」後勤主任愣了愣。
爾心悠迅速立正站好,像小狗般乖乖的癟著嘴道:「晚上我要跟樂團演出,現在要趕去排練。」
「爾心悠,你公私分明一點好不好!」
「我也想啊!」真是的,比聲音大嗎?幹嘛對著她的耳朵大吼,都快聾了。爾心悠晃了晃腦袋。
「可是這個月的薪水要到月底才能領,如果不跟樂團演出就沒有演出費,沒有演出費就交不了房租,交不了房租就會被包租婆踢飛,被踢飛後果就會很嚴重!」說完後她斜著眼瞅了後勤主任一下。
「還是說……主任要借錢給我?」
「怎、怎麼可能……」借給她肯定有去無回。
「冷血。」爾心悠立刻露出鄙視的目光,如此嚴重的控訴讓主任其實挺脆弱的心靈瞬間被重創。
「見死不救,魔鬼。」爾心悠繼續狠狠的補上一刀。
「好了,放你走、放你走。」主任歎了一口氣,再被她「鞭笞」下去,可能就要進地獄了。
「謝謝主任!」用力的給了後勤主任一個「熊抱」,爾心悠像支沖天炮般,立刻衝出了後勤科。
真是的,這只活蹦亂跳又愛造反的猴子,一點兒藝術氣質都沒有,她就像闖入學院的外星人,極不協調。
不過,後勤主任無奈的歎了口氣,或許這也不是壞事……
爾心悠拿出短跑衝刺最好的成績朝外狂奔。死定了,就算提前下班可能還是會遲到,一來要回去拿樂器,二來……沒有吃晚飯肚子很餓啊。
衝到一半她忽然來了個緊急剎車,上身猛地向前傾倒,她快速的弓起身、用掌心在地面撐了撐,才穩住身形。
什麼聲音?耳尖豎起、仔細聆聽了一番,有一陣不太清晰的飄渺聲音在瀾海的工作樓迴盪,爾心悠腳下步子一轉,下意識朝著聲源走去。
喂喂!已經沒時間在這裡蘑菇了好不好!心裡雖是如此警告自己,但隨著聲音越加清晰,她的腳步被牽引著朝樓上走去。
這個是……眼睛兀自睜大,她怔愣在原地。
在記憶中被埋葬的樂音,無論曾經多麼的熟悉,也決意將其徹底抹殺,她義無反顧的執行著,絕對不會再去碰、再去聽,這樣……大概就可以忘記。她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真是太荒謬了,記憶幾乎在一瞬間就清晰了起來,僅僅是聽見樂音,腦中便浮現出琴弦的影像,指頭立刻模擬跳動,是什麼節奏、何種指法,該如何快速轉換音階……
真可笑,她一定是中毒太深了。
爾心悠屏氣凝神,朝中間傳出聲音的房間走去,在看見門上「理事長」三個燙金的字時錯愕了一秒,是他啊……
這是義大利小提琴家Monti(蒙蒂)的Csardas(查爾達斯舞曲),以十九世紀匈牙利的民間舞蹈為基礎來譜曲,曾是她最喜歡的小提琴曲之一。
先是在低音區演奏出舒緩自由的引子,漸漸帶出略微憂傷的主題,第一部分的lassau結束後,即進入以切分節奏處理的歡快奔放之十六分音符friss。
再經過平靜的過渡階段,最後重現前面十六分音符樂句,將樂曲推向高潮。是一首非常動聽,讓人在最初的沉醉後,不由自主就會翩翩起舞的美妙舞曲,小提琴技巧較好的人大致都能夠完成,但是……
這扇門裡面的那位演奏者,除了有嫻熟的指法和高超的技巧外,還有澎湃的感情。雖然沒有伴奏,但無論是lassau還是friss,或低沉或激奮,都十分豐富。
忽然間她很想看看殷宿吉的臉,不知他現在是以何種表情在演奏,年輕的理事長先生看上去明明是不可能有如此激烈感情的人。
陶醉嗎?激動嗎?爾心悠的手指漸漸攀上門把,微一使勁竟然開了門!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身體移到門前,從縫隙中看進去……
只能看見優美身姿的背影,呼……自己為什麼要鬆一口氣?
儘管如此,從音色的飽滿度仍可以聽得出他理解大師創作時的心情,也完美的詮釋了作品。
理解大師的心情?爾心悠無聲的笑了笑,她不懂這個,從來就不懂。小提琴?曲譜?技巧?不,她不瞭解這些。這種高雅的音樂不需要她這樣的人,她也不需要這樣的音樂。
「誰在外面?」
殷宿吉那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起,嚇得她身體震了一下,同時回神想起自己似乎還肩負著某件「天大的急事」……
慘了!她到底跑到這裡來發什麼神經啊!爾心悠立刻轉身朝樓下奔去,今天的失常一定是因為昨晚跟包租婆周旋太久的關係。
殷宿吉走出來查看時,那道跑得飛快的人影已經消失,最後僅隱約見到一縷深藍色的髮絲晃過。
深藍?他的眸中閃過一抹詫異的波光,面無表情的轉身,走到放在桌上的小提琴旁,伸出漂亮的手指輕輕敲打著琴身。
爾心悠?
***
這間酒吧開了有七、八年,位置很隱蔽,生意自然也不怎麼興隆,到現在還沒有倒閉,全是多虧有熟客捧場。
爾心悠的樂團大都在這裡演出,雖然也有過一個晚上跑好幾場的盛況,但大家更想要賴在這裡。
這個樂團既沒有名字也沒有名人,幾個人在這間酒吧相識,不問出身也不問來歷,隨意組搭起來,沒有負擔,想唱就唱、想彈就彈,聽者高興、表演者開心,就是這樣。
若一定要為演出賦予意義,她的宗旨是:大家開心就好。不過……爾心悠此時卻坐在吧檯邊歎氣。
剛剛排練時自己明顯心不在焉,耳朵邊總有別的聲音在干擾,她知道那是殷宿吉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