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凌淑芬
「後山出事了,我得趕過去看看,如果不是急病的人,請明天再來!」她七手八腳抓了聽診器和一個簡易的醫療箱。急急衝出門。
一道纖巧的人影突然衝進診所,差點和她撞個正著,兩個人同時伸手扶住對方。
「請問醫生在嗎?」
陸絲還未見過這個女人,她約莫二十出頭,膚色是很健康的小麥色,眉目極為清秀,一衝進來劈頭就叫。
「我就是。」
「後面的山坍方了,有些土石淹到外圍的民家,村長叫我來找醫生過去!」年輕女人迅速跟在她身後一起出去。
此時陸絲心裡只關心一個人。「修車廠的情況還好嗎?於載陽在不在裡面?」
「我不知道,修車廠只淹到一部分而已,可是我們不曉得他人是不是在附近。」年輕女人漂亮的眼眸露出擔憂。
兩人順著小路跑下去,修車廠入目的時候,陸絲先鬆了口氣。土石是從更斜的角度坍下去,所以修車廠只有外圍堆廢輪胎的一小部分被淹掉,大部分建築都安然無恙。
伹於載陽一天到晚四處走,即使修車廠沒事,也不代表他沒事。
「村長,我來了!」她又緊張起來。
「啊!陸醫生,你來得正好!」村長如釋重負地迎過來。
「於載陽呢?你有沒有看到他?」她迅速打開醫療箱,替空地上的傷者消毒和包紮傷口,心裡仍然掛念著那高大的人影。
有三間民宿小屋完全被坍方覆蓋,幸好客人在今天早上checkout了;不過有一些在山裡健行的遊客受到驚嚇,被落石擊傷,村長正指揮著村民將他們暫時扶到修車廠的空地上。
「不曉得咧!本來想說這麼大的動靜,他一定會回來幫忙,可是剛才都沒有看到他。」村長也憂心忡忡。「我再過去看看好了,希望他不是……」被埋住了!
所有人都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年輕女人喘了一聲,立刻跟在村長後面跑過去。
陸絲憂急如焚,多盼望自己也能這樣不顧一切地追去。可是不行,這裡還有許多人需要她……
她想都不敢想,如果於載陽真的出事怎麼辦!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養成了深夜踱到她窗前,約她一起去夜間散步的習慣。他們總是優閒地漫步在月光下,談著天。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能跟一個同輩暢所欲言,他就像一尊威勇的山神,守護著這森林,也守護著她。
如果他被活埋……陸絲用力搖頭,告訴自己不能再胡思亂想。
「李伯伯,這位先生的傷口需要縫,請你們把他抬到診所,我等會兒就過去。」
幸好大部分的人都只是擦傷而已,遊客大致無礙,只有三位村民需要縫幾針。
一一處理好幾位輕傷的傷者,再把需要進一步治療的人送回診所,陸絲全身又熱又黏,抬頭尋找村長的蹤跡。
「找到了找到了,小於在這裡!」村長和幾個壯漢吆喝著抬了一大團灰土過來。
陸絲猛然停下來,緊緊盯著那群接近的人影。
「小於在這裡!他為了救王家的小鬼,兩個人躲在一塊大石頭下面,幸好沒有被埋住!」村長打老遠就吆喝。
陸絲差點哭出來。
他沒事!他沒事!太好了!
於載陽和懷中的小人兒全被厚厚的灰掩蓋,幾乎看不出原形。他不敢睜眼也不敢開口,以免沙土侵入。
人被抬到陸絲面前時,幾位村民七手八腳拿毛巾將他們頭臉的灰土擦乾淨,才漸漸露出本來面目。
當那雙穿透人心的黑眸再度睜開,陸絲的手竟然在發抖。
「你好像不把自己搞得灰頭上臉就不甘心。」她用力吞下喉間的硬塊,強笑道。
於載陽牽動一下嘴角,把懷中的小朋友推出來。
「先看看她。」他的嗓音沙啞得不得了,一定是嗆傷了。
「醫生,他們沒事吧?」那個年輕女人憂心忡忡。
陸絲突然對她感謝,任何人關心於載陽在她眼中就是好朋友。
小朋友的臉也被擦乾淨之後,陸絲才發現她就是琪琪。小女孩睜開眼看見熟悉的臉孔,「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乖乖別哭,你有沒有哪裡痛?」陸絲迅速將她全身檢查—次,確定沒有外傷,「把她送回診所,拍張X光片看一看,確定沒有內傷或骨折。」
小女孩馬上被換到另一手,快快送出去。
回到那個讓她心心唸唸的男人身上,陸絲一看見他幾乎要流淚了。他從來沒有比現在更狼狽、也更英俊過!
「你有沒有哪裡特別痛?」
於載陽搖了搖頭,聲音還是沙啞得不行。「我頂多撞到山壁……應該不凝事……咳咳咳咳!」
「嘴巴張開我看看。」她檢查了一下他的喉嚨。「應該是吸入太多粉塵,嗆到了,喉嚨有點發炎,我開一點藥給你,回去記得多用鹽水漱口。」
「陸絲……」
「嗯?」
旁邊,突然有其他傷者在叫她,她的注意力轉移了一下。
「你先忙你的,晚點再說吧。」於載陽沙啞地道。
「待會兒見。」她強迫自己轉身走向更需要她的人。
於載陽被扶走之後,那位年輕小姐留在她旁邊當助手,幫忙包紮傷患。
「謝謝你。幸好你在,否則梁醫師生小孩去了,我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年輕女人說。
大部分的傷患終於包紮完成,陸絲停下來稍微歇口氣。
「還沒有問過你是哪一家的女兒?」這年輕幹練的俏妞很得她的好感。
「我叫王雯玲,王家麵館是我爸開的,琪琪是我的小堂妹。平時我都在台南市工作,偶爾假日才會回來。」王雯玲笑起來很甜。
「我是陸絲,新來的醫生。」陸絲和她握手。原來琪琪是她堂妹,難怪剛才她對於載陽那一大一小會如此關心。
「今天真的要感謝你救了阿陽。如果他出了事,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為什麼?」陸絲一怔。
王雯玲燦笑著握住她的手不放——
「因為我是他的未婚妻。」
第七章
未婚妻!未婚妻!
於載陽竟然有一個未婚妻!
後面的山崩停了,陸絲心裡的山崩卻正在轟塌。
難道又是她誤會了嗎?所有攜手漫步,月下談心,深情的擁吻都只是普通朋友而已,她再度把人家的友善視為愛情?
明明當年就告訴自己了,不要輕易把人家的行為私密化,她也一直緊守著這道界限,沒想到只是一段山中奇遇,她所有的界限全部拋開,卻再度變成一個可悲的丑角。
怎麼會一再重蹈覆轍?
沒有關係!她發著抖告訴自己。愛情像傳染病一樣,熱一下就過去了,她也只要熬過這段熱度就好。
山崩過後,政府派人來做現場勘察,一些媒體也上山採訪,寧靜的山區突然轟鬧了起來。
勘驗結果,原來這座山裡有一些先民鑿的山道,某些區段年久失修,再加上早期山民種植檳榔樹,水土大量流失,其中一段終於坍了下來。
幸好這次無人傷亡,只是有些受傷的遊客堅持要對相關單位提出訴訟,於是現在就進入責任歸屬的釐清過程。
安可仰夫婦又回到山區。梁醫生仍然放心不下,怕人手不夠,非得回來看看不可。安可仰本身有法律背景,菜歸菜,到底也還是個有牌有照的律師。於是夫妻倆一上了山,幾乎就各被抓去與兩村的大人物們密切協商。
也幸好有梁千絮回來幫忙。
這段日子以來,陸絲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靈魂離體,那些如狼似虎的記者全由梁千絮出面應付。
她每天稜械化地去診所上工,再機械化地下工。
有幾次,於載陽在街上看見她,走過來想說什麼。她總是全身僵硬,愣在路中間,幸好半途總是有人需要他,又將他叫走。
她知道那種男主角抓著女主角的手大喊「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女主角瘋狂搖頭大喊「我不聽!我不聽!」的劇碼已經過時了,可是她實在困窘難堪到無法面對他,連強裝微笑說:「哎呀,我瞭解,你別擔心,我一點事也沒有。祝你們白頭偕老、水浴愛河。」的場面話都做不到。
於是她又施展出老方法——大老遠看到他轉頭就跑。每個晚上差不多是他要散步過來的時間,她就躲到任何一戶願意收容她的村民家,陪他們看電視聊天吃消夜,直到待到不能再待了,才偷偷跑回來。
太愚昧了!
太丟臉了!
一再把人家友誼的手錯解他意,她羞愧到不知再如何待下去。終於,她撥了那通很早就該聯絡的電話。
「陸絲,我的孩子,你終於出現了。」努特教授鬆了口氣。「你已經和美國、台灣兩方的親友失聯超過一個月,我們緊張到幾乎打算報警了。」
「對不起,我在南投的山區度假,正好他們臨時需要一些醫療協助,我就留了下來。」她拚命按捺下想哭的感覺。
「總之你沒事就好,下次不要再這麼無聲無息的消失了,真是嚇壞人。」教授擔憂地道。「你現在好嗎?有沒有找到你想找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