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陳毓華
白襯衫,黑圍裙,黑長褲,一頭齊耳的短髮微卷,熨貼在潔白的頸子後面,幾綹不是很聽話的劉海被她用很普通的那種黑色夾子夾在鬢邊,粉嫩的小臉,還有雙清澈如水的黑眸,不俗不艷,是一張讓人舒服、秀麗的五官,可是瞧瞧她講話的態度,一點服務業該有的低姿態都沒有。
「你的態度很不好,如果被投訴,你會被炒魷魚吧。」他的胃得不到滿足,他的精神肉體都在極度的叫囂,要他和顏悅色,下輩子吧!
這是威脅嗎?路猷雅瞇起了水眸。
迎視她打量的目光,申衛然認為自己一點錯也沒有。
「我要的不是錢。」她退讓,是不想增加恬娃娃的困擾。「服務客人本來就是應該的,我只是覺得你這模型很特別,借我看一下。」
「就這樣?這就是你所謂的走路工錢?」他聞言不禁蹙眉。
「就這意思。」
他沒考慮太久,「不許動手動腳。」
「請稍待,飲料立刻就來。」這人的口氣……算了。
幾分鐘後,一杯冰涼咬勁十足的珍珠奶茶送到申衛然面前。
他舒舒服服的咬著香Q的珍珠,一面看似不經意的斜睨著很慎重擦過手後坐下來端詳他作品的路猷雅。
這女人還算有分寸,知道要保持雙手乾淨清潔,以防弄髒了他的作品。
陽光暖了,許願池的流水淙淙有聲,難得的悠閒時光,讓他緊繃的心情奇異的放鬆了。
他徜徉在自己的心情裡,瞌睡蟲爬上他的眼皮。
矇矓之際耳朵鑽進了一股細碎的聲音,他很自然的捕捉路猷雅的音浪——
「……色彩豐富的窗欞、頂樓橫生的樹木、貼不規則圖案的馬賽克牆面、富有創意的洗手間造型,這根本打破傳統對美的定律……就跟兒童的畫畫沒兩樣……怎麼會有人想得出把房子蓋成這樣∼」
申衛然恍惚的想著,算她識貨,沒把他的心血當做積木拼圖。
「不過……」
不過什麼?他一顆心突然吊了起來。
像是回應他心中的問話,面帶困擾的路猷雅有點發愁了。「這些拆開的部份要怎麼拼回去?」
瞬間從瞌睡蟲的猛烈攻擊裡醒來的申衛然,睜開帶著紅絲的眼,在看清眼前發生的事之後,整顆心都冷了。
「你該死的做了什麼好事?」
一聽見他煙硝味濃重的聲音,正努力把模型恢復原狀的路猷雅手一抖,一片看似鐵門的瓦愣紙片滑落。
但是隨著她忙不迭縮回去的動作,本來完整的模型失去了倚靠居然歪了兩歪,驚險萬狀的斜斜地往一旁塌去。
路猷雅飛快的站起來,一百八十度大鞠躬。
「謝謝你讓我一飽眼福,這模型是我看過最有特色的飯店設計,先生,你……會飛黃騰達的。」接著,她用修長的兩根手指把掉落的紙片撿回來推到他的雙手旁邊。「我玩得非常盡興,謝謝……呃,再見,對不起!」
「玩」得非常盡興的路猷雅又一個鞠躬,然後以非常卒仔的姿勢閃人了。
她不是故意的,真的,哪有人把建築物的每個零件都做到跟真品一模一樣,卻一碰就掉。
馬有失蹄,人也會有失手的時候嘛,對不起、對不起,千萬別生氣發火啊,大人不計小人過,就醬子。
第二章
因為太過震撼,申衛然有那麼一下無法反應。
他重要的飯店模型——竟然、竟然這樣毀了。
姑且不論這模型花了他多少心血去取景、設計,然後費盡心思做出來,那個臭女人居然把它玩到壞掉,而且一句道歉也沒有,社會風氣會敗壞,就是因為這種人太多了。
「女人……」他青筋在太陽穴狂跳,難以置信的目光才從桌上揚起,卻悲涼的發現露天座位區這裡就剩下他一個人。
他怒不可遏,狂跳起來,以旋風般的速度席捲進咖啡癮的玻璃門內。
申衛然製造出來的氣勢太驚人,裡頭安靜看雜誌、用電腦的客人們,當然也包括在櫃檯上忙個不停的恬娃娃,全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陽剛不失斯文的五官扭曲著,撒開喉嚨大吼,「臭女人,你給我滾出來!」
恬娃娃皺著眉心,繞出了櫃檯來到他面前。
「先生,請問你有什麼事?」雖然心生畏懼,但身為老闆的人在悲歌四起的時候,還是得跳上火線。
「你是老闆娘?」他逼進一步,心裡有一把火,不開口罵人,心情爽不起來。
「對不起,我是。」
「你幹麼跟我道歉去把你們店裡面年紀最老的那個服務生給我叫出來!」他的大嗓門配合動力全開,所有客人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眼光改集中到恬娃娃身上。
她很不喜歡被那麼多目光包圍,小不丁點的身子抖了抖。
「我們這邊的服務生平均年齡在十九歲上下,先生,你會不會找錯地方了?」
「十九歲騙肖欸,我看她起碼超過二十四歲了,你不叫她出來認罪道歉,可以,我自己去搜!」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口,凶神惡煞一尊。
「你找我?」
布簾子一掀,躲進廚房卻不代表什麼都沒聽到的路猷雅出來了。
不就要一個道歉,有必要這樣追殺她嗎?
年齡是女人的大忌,他還惡毒的當著這麼多人面前挖苦她,這男人不只沒風度又機車,還惡劣透頂。
「就是你,不當縮頭烏龜了?」
「我這不就在你面前,不知道你對我這『老女人』有什麼要指教的?」她雙手插在圍裙的口袋中,小臉上是壓抑的氣憤。
「你弄壞了我的模型,你欠我一個道歉!」夾著尾巴落跑算什麼,他最討厭這樣的人了。
「如果我剛剛那個道歉還不夠,那對不起,我再度向你致歉。」她抽出雙手屈放在大腿上彎腰道歉。
「要是你剛剛肯好好的道歉,就不會有現在這些事端了。」這麼乾脆?還以為她會用眼淚跟撒嬌死不認錯。
「我剛才在外面就說了對不起,你年紀大了,耳屎太多,這是沒辦法的事。」她不輕不重的損了他一句。
申衛然兇惡的臉上有些呆滯。
真是好樣的女人,才以為她是只小綿羊,馬上就露出爪子抓他一耙。
回想起來,她剛剛的確在匆忙間道了歉,是在盛怒中的他沒把話聽清楚。
想起來錯也不在她,說來說去是他發神經為了一杯珍珠奶茶把重要的作品交給外行人,弄壞也不全是她的責任。
「算了,我自認倒楣。」
他話才說完,站在一旁以為要爆發世界大戰的恬娃娃立刻把路猷雅往旁邊拉,笑臉迎人的充當公關發言人。
「誤會解釋清楚最好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為了表示歉意,這位先生用的餐點今天小店全部請客。」
「不必,一碼歸一碼,我不是那種貪小便宜的人,還有,你這家店的餐難吃死了。」從皮夾拿出幾張千元大鈔來買單,不忘展示他的大方。「不用找了。」
恬娃娃半天沒反應,直到他人走了才跳起來抓狂。
「小雅,那個機車男居然侮辱我的餐難吃,我要殺了他!」淒厲的叫聲差點震破玻璃。
「是是是,我替你磨菜刀去。」
那個機車男能把娃娃氣得跳腳兼甩抹布,開天闢地來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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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嗎?
嘩啦啦的水聲近得就像在身邊流動,夾雜著什麼,飛湍撞擊著,還越來越吵。
二十幾年的老房子了,隨便什麼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耳朵。
發情的貓拉直著嗓子叫春,凌晨三四點隔壁外省老伯起床的咳痰聲,最扯的是隔壁又隔壁老對先生拔尖嗓子吼叫的年輕太太,每次罵完喝醉晚歸的老公就開始洗衣服,老舊充滿噪音的洗衣機嘎吱嘎吱的絞碎別人的腦神經。
房子是爸媽的,別人是怎麼想的她不知道,然而這些噪音是她每天生活不得不接受的一部份。
記得沒多久以前的她總有好多事情要忙,上班、打扮、談戀愛,她的生命充滿粉紅跟亮麗,就算有些雞毛蒜皮的不愉快也很容易過去,從來也不覺得這座老舊的社區這麼令人難以忍受。
直到五個月前,戀情結束的她為了逃避蕭夏川,離職了。
離開一段經營了好幾年的感情,離開一份得心應手的工作,她突然被抽空了。
在最彷徨的時候,爸媽經營的家庭蠟燭小工廠,也受到大環境不景氣波及收了起來,資產被掏空的爸爸在適應不良的情況下,猝不及防的昏倒了,被老員工送進醫院。
那個平常老是咧著嘴笑嘻嘻的父親被醫生宣佈中風,需要住院觀察,看著媽媽憂傷憔悴的神情,路猷雅這才醒了過來。
她曾幾何時注意到父母的心情跟家裡的狀況?
沒有,她每天只會沉浸在情傷裡自哀自憐。
那天她去了很少踏足的倉庫,打開老舊鐵門,裡面堆滿一箱又一箱賣不出去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