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董妮
如今,她帶他看到了民間,他人受打擊,但至少,他不會再誤人誤己下去;況且有她這一代神醫在身邊,他想死都難。
齊皓茫然走著,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又想去哪裡?國不可一日無君,按常理,他未立儲位,就不該隨便亂跑,倘若有個差池,國家內亂在即。
但讓他回宮繼續為皇,哪怕他再努力一百倍,大概也是齊國整個灰飛煙滅吧?天下之大,何處是他的歸途?抬頭看天、低頭望地,他卻發現,偌大的山河間,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的容身之地。
一陣哭號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舉目望去,面前一隊官差正強拉著一名不停啼泣的女子,而女子身後是一對年邁的夫妻,哀哀呼喚著「玉寶」。
這不是通寶當鋪大小姐的名字嗎?馮玉寶——他還記得,那個嬌俏的少女,總愛在他工作時挑他錯處,像只小跟屁蟲似地跟著他,和他作對。對面那女子雖然衣衫襤褸,但容貌依稀能看出馮玉寶的模樣,所以那對年邁的夫妻就是他的舊老闆和夫人?
三哥兒告訴他,通寶當鋪被抄沒了,怎麼老闆一家會在這裡?官差又為何要捉馮玉寶?
老闆夫婦跪在地上給官差磕頭,說春播借的貸一定會想辦法還,求他們高抬貴手收過馮玉寶。
齊皓納悶不已。現在才是春天,哪裡有今春借的貸今春就要逼還的道理?再說,他下令時寫得是明明白白,若遇荒年,官府不得向百姓逼債,允許分期償還,並且不加利息,怎麼實行到最後,完全失了他的原意。
他快步上前,正想叫官差放了馮玉寶,突然,馮玉寶發狠咬了抓她的官差一口,惹怒官差,被一腳踢飛出去,口吐鮮血,倒地不起。
老闆夫婦哭喊著:「玉寶,女兒……」急急忙忙奔過去,卻見馮玉寶已是出氣多、入氣少,兩夫妻悲不自勝,雙雙咬舌,跟著女兒共赴黃泉了。
齊皓趕到時,只來得及喊上一聲:「老爺、夫人……」便眼睜睜看著馮家三口全斷了氣。
一地的鮮血漫流、三條屍體躺在地面、六隻死不瞑目的眼睛圓瞪著,一切就像在對上天控訴苦齊皓這一國之君的失德昏庸。
齊皓只覺胸口像被一隻巨錘重擊了下,痛入骨髓,他忍不住仰頭吶喊,同時口鮮血噴出喉頭。
隨即,無限的黑暗將他淹沒了。
第三章
齊皓一倒下就是五天,把秦可心嚇死了。
初始,她對他印象不好,劫他出宮,給他的飲食照護也只是到吃不飽、餓不死的地步,稱不上周全。
這一路,他兩回惹火她,她都毫不留情地下手懲治,給他落下了病根。
雖然她開始為他治病,卻只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沒費太大心思瞭解他的身體狀況。
直到他在江州吐血昏迷,她細細為他檢查,才知道糟糕。
他少年白頭不止是因為過度操勞,還是服多了遊方道士昕煉的「仙丹」。
坊間很多人都相信——尤其是那些好清談的讀書人——道士煉出來的仙丹可以讓人長生不老、永保康泰,更甚著還能羽化登仙。
但那些仙丹在正統大夫眼裡,與毒藥無異。
不知道朝中哪些白癡,竟把這些丹丸弄進宮裡,讓皇帝天天服用,這不是要害他性命嗎?
現在她不止要調理他的疲勞、鬱悶,還得解掉那沉積於他體內五臟六腑的鉛毒。
她忙得恨不能多生幾對手腳出來,能一次做雙倍份量的事。
這樣團團轉的日子倏匆到了第六日,他終於悠悠轉醒,算是她再度從閻王爺手中將人搶回來。
「你覺得怎麼樣?」當他氣息開始紊亂,從細微到強盛,她迅速飄到他床邊。他喘著、喘著,好半晌,聲音弱得像風一吹就散。
「老爺、夫人和大小姐呢?」
「我作主給他們收殮了,就在城東。」
這幾日,她也稍微打聽了一下他幼時的生活,知道他三歲娘親病故,是通寶當鋪的老闆收留了他。
而他自己也爭氣,雖沒有正式拜過夫子,卻靠著自修,先是識字、習算學、辨古董,到了十二歲,便進當鋪做學徒。
過兩年,他升了夥計,大夥兒都誇他有經商的天分。
果然沒半年,他一雙眼便轟動了江州。
凡人進當鋪,什麼東西、哪裡來的、是否賊贓、有無仿冒,他一眼即知。
加上他人和氣,相貌又好,做生意公公道道,不過兩年,便將通寶當鋪的名聲徹底打響。
眾人皆知,通寶當鋪有個小夥計,博文強記,學富五車,甚至有幾家古董商行、當鋪都來挖角他。
但齊皓為人念舊,他是在通寶長大的,從來沒想過去別的地方與自己的老闆打對台。
後來老闆看重他,便升了他做掌櫃,那一年他才十七歲。江州人都道,再過個十年,這江州第一商的稱號非他莫屬。
可惜世事演變,豈能盡如人意,他最終還是離開了通寶,更成為搞垮通寶的間接兇手。
而今,一手養大他的老闆夫妻和暗戀著他、卻不知如何表白,只能以欺負他為樂的大小姐都死了。
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亡,百年後,入了黃泉,他有何面目去見老闆一家三口?
秦可心見他面色憂鬱,心裡也不好受,便離了他床楊,走到几案邊,掀開竹籠,端出一碗尚帶餘溫的小米粥。
他人事不醒的幾日裡,她每隔三個時辰替他熬一碗粥,要讓他一睜眼就有熱粥喝。不過他一直不醒,倒是浪費了她很多心血。
「別想太多。」她又回到他身邊,端著粥,準備餵他。「你要煩惱,也得把身子養好才行。」
他搖頭,拒絕了她的粥。「先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她心思靈巧,自然知道他想問的是馮老闆一家三口究竟犯了什麼事,竟落得如此下場?
她遲疑著。這事過程十分難堪,實在不適合一個身染重病的人聽。
「你不說,我自己去打聽。」
她瞪他,以她的武功和本事,要他生死兩難就跟捏死一隻螞蟻般簡單,就憑他想跟她講條件,太自不量力了吧?
有道是,「捨得一身剮,能把皇帝拉下馬。」他現在就是這樣子,豁出去了。
「我說到做到。」
秦可心翻了翻白眼,算是服了他的固執。
「因為朝廷禁商的原故,地方官員便大力打壓商販,除了一些有官方背景的,大部分的私人商行都因此倒閉,或被各世家豪族瓜分了。通寶當鋪在江州的風頭最盛,因此打壓行動一開始,它便成了箭靶子。知府大人直接給它掃上一頂有礙風化的莫須有罪名,查抄了。但馮老闆為人和善,家業雖失,卻頗得人心,在左鄰右舍的照護下,一家三口生活倒還無虞。只是沒了當鋪,他們便要轉換營生方式,向官府租了塊田地,做起農夫。奈何,做慣生意的人,讓他們去辨五穀、搞耕種,怎麼做得起來?於是一年、兩年地借春貸,又還不起,最終官府判了馮小姐進司教坊抵債,馮小姐不肯,然後……便是你看到的。」
「朝廷幾時禁商了?」抑止跟禁絕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啊!若非親眼所見,他真不敢相信,一條重農抑商的政令落實到地方上,能扭曲成這莫名其妙的樣子。
「不管是抑或禁,都很奇怪。天地分陰陽,各有所司,就像人一樣,你能想像你或我去種田的樣子嗎?所以我說你管太多,累了自己,又討不到好處,還不如啥都不做,讓喜歡經商的去經商、愛種田的去種田、想讀書的去讀書……人盡其才,方是富國利民之道。」
人盡其才……他看過一部治國策,其中心論點就是「人盡其才」,上農工商一律平等。
但這個想法在朝中以李友合為首的諸言宮御史中,與妖異言論畫上等號。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才是那些老夫子信奉的至高條例。
齊皓不覺得治國策裡的論點是正確的,但他也不贊成老夫子們的想法。他認為百姓如流水,水無常態,因此需要朝廷制訂各項法規引導他們定向正確的道路。但顯然,他不是個合格的引導者,所以好好一個國家才會被他搞得亂七八槽。
他歎口長氣,疲累地閉上眼。
秦可心則是無奈地看著手中逐漸變冷、變涼的粥,看來這一番苦心又白費了,待會兒再去廚房熬一碗新的吧!
她不打算打擾他休息,靜靜地起身,準備離去。
「秦姑娘。」他卻突然睜眼,喊住了她。「我想吃點東西,養些體力,明日去祭拜馮老闆一家。」
「不行。」她叫道。總覺得這傢伙自從入了江州,整個人都不對勁了。初見時,他溫文儒雅到有些軟弱,隨著相處日久,她發現他和善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堅定的心。而今,他圓滑的外表漸退,露出了銳利的稜角,那寒芒像極了出鞘就要見血的寶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