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華甄
門在她的面前被關上,蘭芝站在月光下愣了。這是他第一次將她趕出門外。
她很想用力拍打門,直到他把門打開,讓她進去。可是她知道表面上溫順謙和的他,其實是個非常果斷的人,而且做事一向很有主張。
算了,他並沒有拒絕我,不是還有明天嗎?
帶著滿肚子的疑問,她走了。
此後的三個夜晚,毫無疑問地,蘭芝都被高歡留在他屋裡待到很晚才離開,可是那個宣稱會再來找他的郡主卻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三天後,他知道郡主不會再來了。對此,他暗自鬆了口氣,也更加確定自己當時的拒絕是正確的,相信郡主對他的示愛不過是貴族小姐的一時心血來潮。
然而,令他懊惱的是,這幾天來,他難以克制地想起她,無論在城樓上當值,還是在工地上築牆,只要有貴族女子從身邊走過,他的眼睛都會不自覺地在她們之中搜尋,渴望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而每當失望後,他又擔心自己的拒絕是否傷害了她嬌貴的自尊心,擔心她發生了什麼事。
而最令他訝異的是,在確信她不會再來時,他竟然越來越頻繁地猜想她是不是已經忘記了她對他說過的話和做過的事?忘記了他這個人?畢竟,無足輕重的小戍卒是不配讓郡主記住的。而每當想到這個可能,他總能嘗到一絲苦澀。
就這樣,因為一個郡主的「心血來潮」,他失去了以往的平靜。
第四個夜晚降臨,蘭芝如同前幾天一樣在他的小屋待到很晚,並暗示他如果今夜還不讓她上他的床,她就要離開,並且以後都不會再來。
「好吧,你走吧!」他居然微笑著對她說。
「什麼?你真的要我走?」蘭芝大吃一驚,隨即生氣地將為他縫補好的衣服摔到他臉上。「你這個混蛋,還說要娶我呢,現在我連你的身子都不能碰,你的床都不能上,你還敢騙我?」
高歡將臉上的衣服拉下,扔在床上,平靜地說:「你知道我是不會娶妻的,那天那麼說不過是一時胡言亂語。」
「一時胡言亂語?你竟敢這樣說?你分明是被高貴的郡主迷住了,又不敢對人家表示,用我來做擋箭牌,你這個可惡的傢伙!」蘭芝伸手打他,被他抓住手腕。
「蘭芝,你是個好女人,這樣撒潑可不像你。」儘管她一語中的,說到了他不敢承認的事實,但他臉上仍掛著平靜的笑容。
早知他對女人一向被動和冷漠,蘭芝嘴裡仍不平地咒罵著。「你變了,自從郡主來過後,你對我完全變了。」
「我沒變。」高歡放開她的手,走到桌子邊將燈挑亮,再回頭對她說:「當初我與你來往時就說得很明白,我不會娶你,也不會娶任何女人。」
「沒錯,你只要冬天有人暖腳,夏日有人驅蟲……你跟其他男人沒什麼兩樣,睡一個女人如同家常便飯。」
「那你呢?睡我和睡其他男人有何不同嗎?」他嘲諷地問。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最好。」
看著她漲紅的臉和委屈的淚,高歡覺得很無聊,他既討厭女人的嘮叨,也膩煩女人的眼淚。於是讓步道:「那些我都知道,我不是在責備你,我只是太累了,想好好睡覺,你走吧!」
從他冷淡的口氣中,蘭芝知道他不會改變主意,於是頭一甩,轉身離去。
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高歡知道她以後不會再來了。
不理睬敞開的門,他仰面倒在床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好極了,不再有吵吵嚷嚷的寡婦,不再有頤指氣使的郡主,他的心可以清靜了!
看著在燈影下浮動的屋頂,聽著蚊蟲的「嗡嗡」聲,他強迫自己睡覺,睡著了什麼煩惱都沒了。
可是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一個有著小巧微翹的鼻子、光滑白嫩的肌膚和晶瑩剔透的眼睛的女子,而她已經困擾了他許多個日夜。
呃,不准想她!他懊惱地警告自己:那個女人是郡主,是他不能想的人!
可是,他的心已經不受理智的約束。
好吧,既然如此,那麼就想一會兒,就一會兒吧!反正躺著睡不著,醒著也做不了事,想過以後,也許心就能平靜了。他寬容地為自己放縱的思緒尋找借口。
於是,在如豆的油燈下,在靜謐的夜晚,沒有審視、評估、嘲諷,或輕蔑的目光,無須擔憂任何傷害,他敞開心扉,無法再否認自己對美麗郡主的渴望。
自從那天在太清池畔見到她,不,應該說在那之前,當他第一次在打獵的人群中看到她高騎馬背上的颯爽英姿時,心裡就刻下了她的身影。當然,那時她從來沒有注意過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獵苑圍獵後,他又見過她幾次,誠實地說,對那個英氣勃發的漂亮郡主,除了欣賞外,他並沒有其他感情,就算在太清池邊被她純然天真的神情吸引時,他對她的讚美也不帶絲毫情慾之色,更遑論「愛」那種莫名其妙的東西。
可是,她為什麼要來煩他?為什麼要用那些能讓任何一個正常男人發瘋的言語撩撥他?為什麼要用甜蜜的笑容織成溫情的網困住他,讓他深陷無助的深淵?
最惱人的是,既然宣稱喜歡他、要嫁給他,那為什麼又一去不返?
面對一室空寂和滿腦子的影像,感受著身體內如岩漿般聚集沸騰的血液,他終於讓自己這幾天深埋心底的怒氣衝破了表面上理性的自制。
她為何偏偏是個郡主呢?他不無怨恨地想,如果她只是一個無名女子,或者乞丐,他一定會拋開所有顧慮,不顧一切地將她搶來做老婆,可現在,他只能在黑夜中想念她,渴望掐住她美麗的脖子向她討回自己的寧靜!
呃,我見鬼地在想些什麼?!
當發現放縱思緒帶給他的是前所未有的衝動和危險的慾望時,他憤怒地坐起。
不可以再想她,他必須管住自己的思緒,因為那將導致他承擔不起的後果。
他頹然倒回床上,反覆命令自己:忘記郡主,想其他女人!
他在腦子裡拚命搜尋那些曾經給過他快樂的女人,想她們溫順甜蜜的笑容,想她們柔軟沁人的身體。可是,他似乎無法想起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出現在他腦海中的總是那個有著比陽光更燦爛的眸光,比白雪更潔白的肌膚的女人。
呃,老天,怎麼還是她!他順手抓過枕頭邊的衣服蒙在臉上,鼻息間傳來熟悉的味道,那是蘭芝的味道。「想她吧,就想蘭芝吧!」他對自己說。
雖然她不久前才像隻母老虎似的對著他齜牙咧嘴,但她還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女人,是他來到平城後接觸的第一個女人。多年前她的丈夫死了,她不得不投靠在軍營做伙夫的叔叔,從此成為軍營中男人們最愛慕的女人。有那麼多前途比他好的男人等待著她,可是當他需要她時,她總是毫不猶豫地來到他身邊,溫柔乖巧地投入他的懷抱,當他想獨自清靜時,她會安靜地走開,從來不會糾纏他。
雖然她告訴過他很多次,所有與她有關係的男人中,她真心喜歡的只有他,只要他肯娶她,她會再也不看其他男人一眼。可是他總是以沉默表示拒絕,所以她只好立刻住口或改變話題,讓他們相處得更加自然與融洽。
是的,她是個溫順的女人,一點都不像昭君郡主。
當然,世上沒有任何女人像郡主那麼美麗、勇敢,那麼……嗯,難纏。
他親眼見過昭君郡主像男人一樣縱馬飛奔,射箭圍獵;親耳聽她弟弟真定侯說過,她也能像女人一樣飛針走線,操持家務。
而那天在城樓上,他也見識了她的膽量和勇氣。懸掛在那截腐朽的繩子上,面對死亡,她不哭不叫,絲毫不驚慌,就連他這樣不怕死的男人也不得不佩服。
可是,她真的很難纏!
才認識他,就說她喜歡他、要嫁給他,還表現出絕不接受拒絕的模樣,可是在無端端攪亂一池春水後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讓那些惱人的情緒鎖著他,讓她的影子纏著他,這算什麼嘛?
喔,中邪了,難道她非得在他腦子裡扎根嗎?!
當意識到自己又在想她時,他一拳砸在前額,對自己憤怒地說:「忘掉郡主,你這只愚蠢的山雉,她是你永遠高攀不上的鳳凰!」
可是,腦子裡只出現短暫的空白,繼而再次出現困擾他的影像。
他愁苦地翻身,俯臥在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
月光靜靜地從敞開的門外洩入,流淌在靜謐的屋內,安撫著他煩躁的心;夜風輕輕地穿過,吹拂著他頎長的身軀,他睡著了。
燈燭飄搖,素面長髮的昭君緩步走入──
她站在床邊看著沉睡的男人,心裡仍在為自己大膽的行為不安地狂跳,她不知道此刻是該喚醒他,還是該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