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沈亞
再度深吸一口氣,感受到自己體內那似乎無止盡的力量,她將辛無歡的手拉放在自己肩上,一步又一步,艱難地在雪地間前進。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但那不重要。
她不會在這裡束手等死,她不會。
她已經答應過辛無歡,她會好好活下去──辛無歡也答應了她,他說他會盡力的;可是見鬼了,死在她眼前算什麼盡力?!
她沒有辦法救活他,但是她可以帶著他一起走。無論他們的目的地到底在哪裡都無所謂,她會就這樣扛著他,一直走到天涯海角,走到自己再也走不下去為止。
如果前方的道路沒有救贖,那麼起碼她曾經努力過。
***
某種奇異的轟隆聲在他耳邊迴響不絕,他以為自己終於還是下了地獄。
身為一個醫者,卻醫死了那麼多條人命,連自己最愛的師父也解救不了,更遑論那些真正死在他金針之下的人們。雖然他也救活了不少人,不過再怎麼算這筆帳,他都覺得自己得下地獄。
地獄果然是很熱的。
痛楚的感覺非常清晰,十分具有真實感,他終於想起臨死前那名死士的刀刺穿了他身體這件事。
非常奇怪,那名死士原本可以輕易殺死他的;死士的武功很高,而他只不過仗勢著師父所教的「神行百步」取巧,然而那死亡在下手的瞬間卻遲疑了,只遲疑了那麼半晌,刀鋒偏離了臟腑的位置。
不過他還是死了。沒辦法,畢竟他連胸口的穴道都淤塞了,經脈大概已經斷了吧──想到這裡,他又覺得好笑了。反正已經是個死人,死人是不需要經脈的對吧?
死人卻還會感覺疼痛,那就一定是身在地獄了,只不知道閻羅怎會這樣偷懶,連審也不審便給他苦頭吃。
眼睛還是極痛。某種鬼怪附著於上,又冰又涼又刺痛,他忿忿不乎地舉起手抹去眼皮上的事物。我辛無歡即便死了也還是個神醫,哪容得你這勞什子鬼怪吃我眼睛!
熱極了,眼皮微微撐開,他居然看到閻羅女!腦袋有些不清楚了,不知道是不是連腦袋裡的血脈也爆開,他可不記得十殿閻羅裡頭有個女王。
但那像極了女王。
她歪在一張巨大的熊皮上頭,野熊威風凜凜的頭顱就在她白皙如玉的臂下,麗容帶著倦意,一抹幾不可見的笑容令她的眼眉更顯柔和。
她身旁有好多小鬼……這些鬼怪模樣似人,男子頭上頂著熊首、裹著獸皮、腰間全披掛著野獸的爪牙;小小孩兒穿著熊皮在她周圍奔來竄去,女人的樣子好看得多,但身上依然裹著熊皮。
他們嘰嘰喳喳、咕嚕喀拉地說著天機似的語言,那女王卻像是聽得懂似的,頻頻點頭,然後她的眼光飄了過來,四目膠著的那一剎那,他感覺自己的心猛然巨震;這女王竟長得跟延壽一模一樣!
儘管眼睛劇痛著,他還是努力將眼皮撐開,張大點、用力點;如果他看得夠清楚,也許就會發現自己竟然該死的那麼好運,落到一個有延壽長相的閻羅手裡。
「辛無歡!」女王叫了起來,裸足朝他奔來──
延壽奔到他跟前,二話不說直接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傷口的痛楚讓他險些又暈過去。辛無歡呻吟著嚷:「你……幹嘛變成這副模樣?」
「太好了!你沒事!那個巫醫沒有騙我!」
什麼巫醫──巫醫?!活過來了?
他的腦袋終於清晰了些,血脈大約是還沒爆掉,因為他聽得懂她在說什麼。「這裡是……」
「熊族聖地。」延壽死命將他抱個滿懷,深恐一鬆手便會再次失去他。她沒有哭叫,也沒有喜極而泣,她很想,但是她做不來。
「你是不是嫌我沒死透,現在要親自下手?」
延壽連忙鬆開他,他胸口包紮的傷口果然隱隱透出血跡。「老天!巫醫──」
「別叫,我死不了。」緊緊拉住她的手,他也不肯鬆開。原以為已經陰陽兩隔,沒想到他們居然都還活著,哪裡還有放手的道理。
「你的傷──」
「我說過我死不了。」從鼻子哼出氣來,疼痛的感覺讓他的腦袋更清楚了些。環顧四周,那些熊樣的鬼怪正好奇地在他們四周圍觀。「這些人到底是誰?」
「這裡是熊族聖地,這些人自然是熊族的人了。」確定他真的安然無恙──好吧,不算「無恙」,但至少「死不了」之後,延壽終於在他身邊坐下,熊族的女人立刻捧來兩甕藥湯。
「這甕是你的,這甕是我的。」她說。
「這什麼鬼東西?我才不要喝。」甕裡黑黝黝的,濃郁的草藥香撲鼻而來。
「不要這麼任性。這些人都是好人,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你從鬼門關拉回來。」
想到自己拖著辛無歡幾乎死去的身體在蒼茫雪地上漫無目的地行走,那寒徹心肺又苦到極點的感覺還是教人害怕。延壽搖搖頭,捧著甕,幾乎是感恩地一口一口喝著。
「別喝!」辛無歡大叫。「我才是你的大夫,我沒讓你喝的東西你怎麼可以喝?!」
約莫是猜出他話裡的意思,熊族人們朝他極不友善地怒目。
「至少……我先喝看看會不會死。」抱著一種壯士斷腕的悲壯感,他捧起甕一仰而盡。
草藥一點也不苦,反而有種甜沁心肺、豐美溫潤的感覺。
甜入脾胃,他的傷的確在腹部。
捧起延壽的甕也喝了一口,那藥又酸又苦得教人整張臉都不由得皺起來。
苦入心,酸入肺。把延壽的手拖過來把著,果然發現她那些糜爛的臟腑隱隱有著一股生機在其中流動;再加上這個地方熱極了,簡直熱得教人要融化掉似的,這種高熱將延壽體內的寒毒逼住,竟不再作祟。
「巫醫在哪裡?」
「他不在,出去採藥了。他說光我們兩個吃的藥就把他們全族一年份的藥材全用光了。」延壽微笑。「這幾天我什麼也不用吃,單是喝藥已經喝飽。」幸虧她長年吃藥,早已不以為苦,熊族巫醫幫她熬的藥真是教人不敢領教。
熊族人們見他們終於把藥喝光,很滿意地低低嘟嘟著退開;他們看著延壽的模樣,臉上竟有著一絲寵溺。
驚詫地看著她,這大約是他第一次看到延壽臉上真正出現笑容;他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的感覺,但那很像……很像快樂。看著她微笑,他竟也不明就裡地跟著想笑。
「我們怎麼到了這裡?」
側著頭想了想,她慢慢開口。「那時候我以為我們都死定了,把你身上的侏儒曼陀羅全吃個精光,就拖著你在雪地上慢慢走……」
她將遇到斗蓬巫女的事情全盤托出。「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隱約記得好像看到了一個山洞,風雪好大,我還沒走到山洞口就暈過去了,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這裡,周圍全是熊族人。」
她又笑了一次,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在發顫。
「我剛開始也跟你一樣以為這裡是地獄,而他們全都是妖魔鬼怪。沒想到小時候胡亂學的熊族語言卻派上了用場。」
不知道為什麼,她那顆又大又硬的肚子悄悄消失了,身形依然瘦削得緊,卻不再是個大腹便便卻四肢細瘦的怪物;她的臉龐稍稍有了血色,靈動的雙眼有了神采,儘管裡頭隱藏著深深的悲傷。
她變了,在不知不覺間,從一個躺在床上不得動彈的活死人變成一個有血有肉的青春少女,這是他們相遇以來她所說過最長的話;她臉上有著平靜溫和的光芒,瀰漫在她週身的死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延壽比比這幽深的山洞,不遠處有個漫著火光的池子正熊熊沸騰。「他們發現我們的時候已經決定要出草到祁寒關,幸虧我們早到了一步,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辛無歡一愣。「出草?」他茫然,完全不懂她話裡的意思,只知道自己正貪戀地凝視著她的容顏,傻傻地重複她所說的話。
「他們打算到祁寒關搶船。那個池子是龍神居處的住所,下面是沸騰的火山熔岩。」
「這兩件事有關係?」
「你沒聽到那個聲音嗎?轟隆轟隆的,從地底下傳來的聲音。」
他點頭,方才將他從沉睡中吵醒的便是那個聲音。
「熊族人說那是龍所發出的聲音,地底下的龍神就要醒過來了。他們說這座島是龍神安居之處,龍神醒過來之後,島嶼就會沉沒。」
一名小小的娃兒搖搖晃晃地跑過來,圓圓的小臉被泥灰弄得髒兮兮的,她睜著好奇的眼睛,小手含在嘴裡,甜孜孜地吃得嘖嘖有聲,呼地一屁股坐進延壽懷裡。
「你該不會也相信他們所說的話吧?」
凝視著延壽的容貌,他發現自己眼前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難看清楚延壽的模樣,他的眼睛痛極了,但他卻捨不得閉上。
再看一眼就好,只要再看一眼,她的容貌就能深深烙印在腦海裡,即便真的瞎了,也能記住她現在的模樣,這麼美、這麼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