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沈亞
「放開聖衣,本殿向來說話算話。」
「放當然會放,不過不是現在放。」押著心甘情願的聖衣,辛無歡很容易便上了車。「等我們安全到了城外,自然會放人。宗主,您用那麼狠毒的眼光看著在下,在下真是惶恐極了。我這人一害怕手就不穩,一個連針都拿不穩的醫者可是很危險的。」
「……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挫骨揚灰。」
是,也許真會有那麼一天,不過……她的動作得快一點,否則他應該是等不到吧。
辛無歡大笑,那狂肆的笑聲在夜風中飛揚,穿梭在東海之國的宗殿中久久不去。
***
他們在晚風中疾駛而出,終於離開了宗殿。
馬車內一片死寂。短短的時間內發生了那麼多事,突然間千言萬語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聖衣跪坐在延壽身前,緊緊握住她的手,卻什麼話也不能說。
他默默地流著淚。這麼大個人了,心思卻還單純得像個孩子;想到他們不得不的分離,他的心一陣陣抽痛,卻又對自己的處境完全無能為力。
「我不能離開姊姊。」半晌,終於還是吐出了話語,他癟著唇忍淚。
「我知道。」
「我不是不能離開她,我是……」想了想,聖衣苦笑著歎口氣,漸漸冷靜下來。「我是不能就這樣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滅亡,她畢竟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哼。」聽到他說的話,淼森冷哼著別開臉。
「我知道你們不信我。」垮著肩膀,他還是只能歎息。「我不求你們諒解……」
「反正我們也不會真的諒解你。」
這話讓他的肩膀垮得更厲害。
隨墨睨了蕊兒一眼,少女頓時紅了臉,她垂首嘟囔:「說說也不成?」
「還不去換辛大夫回來歇息?是想讓他當多久的馬伕?」
蕊兒又吐吐舌頭,轉身離開了馬車。
「我知道很難求你們原諒。」嬴聖衣慘笑。「我沒能阻止這一切已經是罪該萬死,又怎麼敢奢求你們諒解?我只希望……自己能多少贖一點罪。」
「我爹呢?」
「我不知道宗主大人被關在哪裡,可是我回去之後一定會設法營救。」他深情款款地望著延壽。「延壽,你信我的,對不對?」
信?就是因為信了他們,所以才落得這般下場不是嗎?方才沒掀了嬴之華的底,現在想想有些後悔。這白臉登徒子壓根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竟還有臉在這裡深情纏綿、海誓山盟!
辛無歡翻身進了馬車,冷冷地瞅著他們緊緊交握的雙手,他悶不吭聲地往延壽身邊一坐,沒好氣地一把抓住她的手。
「把脈!」
那麼任性的語氣讓延壽不由得一愣,回頭望他,只見辛無歡緊緊閉著眼睛,像是真的在側耳傾聽她的脈動似的。
她正想開口,辛無歡卻又冷哼。「把脈呢,說什麼話,要不要我點你穴道?」
隨墨連忙別開臉,昏暗的燈光下看不清她的臉孔,只見她雙肩不住顫動。
「延壽,我──」
「嬴聖衣,咱們已經離開至善城十里,追兵都快追上來了,你也該離開了吧。」辛無歡冷冷說道。
「可是我──」
「你已經說夠了。再不下車,我只好點住你穴道扔你下去。」
「你怎麼可以──」延壽氣紅了臉。
他真的點住了她的穴道,她張開口,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氣急敗壞地跳起來捶他。
「你這敗國公主到底講不講道理?!」辛無歡一把握住她纖弱的雙手,沒好氣的吼她。「再囉嗦我就點住你全身的穴道,教你連動也不能動。停車!」
馬車很快停了下來,辛無歡立刻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嬴聖衣扔下去。
馬車在晚風中繼續往前奔馳,煙塵滾滾中,延壽發現自己重新得回聲音,她惱火地咆哮:「你這放肆的混蛋!你怎麼可以扔聖衣下去!」
沒想到這病公主吼起來的聲音倒是中氣十足,辛無歡只懶洋洋睜開一隻眼睛睇她一眼。「扔都扔了,那麼不服氣的話就下去找他啊。」
「你──」
「公主……」隨墨悶笑得覺得自己已經受了嚴重的內傷,她扶著延壽的雙肩努力扭著自己的臉。「別生氣了,辛大夫也是為你好……」
「為我好?!」延壽咬牙從齒間並出怒罵:「這種蠻不講理、混蛋至極、忘恩負義的傢伙!你居然還說他是為我好!」
然而辛無歡已經閉上了眼睛,對她的暴跳視若無睹。
他開始不懂自己為何沒掀了嬴之華的底。真的是為了握住這張王牌,好讓他們所有人脫身?還是……連他也不忍心打碎這病公主的愚蠢夢想?
第八章
「哥哥,好不好看?」
嬌嫩的嗓音響起,芙蓉小小的身影朝他飛奔而來。這還是個太平年頭吧?
明知自己正在作夢,卻是不肯醒過來,貪戀地望著妹妹胖胖小小的身子越奔越近,正待仔細端詳,天色卻暗了下來,芙蓉的腳步也停了。
「芙蓉?」
天好黑,但那對他一點影響也沒有。
是了,他能在黑暗中視物如同白日,他臉上那雙閃爍妖光的眸子此刻必然亮得嚇人。
芙蓉背對著他,小小的肩膀不住顫動著,她正在哭,沒有聲音的啜泣將他的心扭攪成一團,讓他痛得連手都抖起來。
「芙蓉,別哭,哥哥在這裡。」
握住芙蓉小小的、纖細的肩膀,將她轉過來,他心裡必然已經知道自己會看到什麼,然而他還是大大的吃驚了。
人皮面具七零八落地沾在那張小臉上,血跡斑斑的臉孔已然破碎得無法辨識,他倒抽一口氣,心神俱裂!
「哥哥,好不好看?」
嬌嫩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粗嘎低沉的怪笑,從四面八方響了起來。那蒼邁狂笑的聲音正是他最憎惡的。他掩住耳朵不想再聽,淚水無助地從眼眶裡掉下來。
懦夫!這種時候他卻只能哭,懦夫!
努力抱緊自己寒極了的身體,瑟縮在地上像是當年被囚困在無止境黑暗中的那個少年,他喘息粗重,睜著茫然的眼四下環顧。
「活下去。」
有人這麼說著,那慈愛的聲音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是他的師父笑笑生,打從他出生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比他的父親更像個父親的笑笑生。
「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又哭了,哭得淚眼模糊,顫抖的手握不住金針,他治不好他……
忽然,他眼前出現一抹灰影,穿著斗蓬的暗影慢慢從他跟前走開。他不知道那是誰?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他很想叫他別走,很想叫他將斗蓬脫下來讓自己看個仔細,但他又很怕……很怕再度看到一張沾滿了血跡、破碎得無法辨識的臉孔。
張開口,他想呼喚,聲音卻哽在喉嚨裡發不出來,他不知道自己想呼喚什麼。
「時間快到了,快走吧,哥哥!」
這句話無聲地在天地間迴響著,某種令人膽寒的戰慄感緊緊攫住他不肯鬆手,令人恐懼的茫然虛無正將他一寸一寸地往下拖,拖進永世無法翻身的無底深淵。
他惱怒地掙扎著,徒勞無功而且氣急敗壞。
開什麼玩笑!選在這種時候死掉的話,延壽該怎麼辦?
是的,他身上有傷,每個無藥莊的外人身上多少都有傷。該死的公孫恨老頭怕極了莊內的人叛逃,一個個在他們身上點了隱穴。即便是他,聖手辛無歡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被點了什麼穴道。
眾人都知道公孫恨掌功了得,一套七毒八卦掌練到爐火純青,可以劈山斷石,但沒人知道公孫恨最精通的卻是指法。
不動指,那可怕的功夫,不見他運氣、不見他使勁,指頭輕輕指向烏黑的鐵木,那堅硬若石的木頭立刻凹陷出一個指頭大的窟隆。
「鐵木我也能穿孔,你想想你身上的經脈,有哪裡是我斷不了的?」那該死的老頭居然笑吟吟地這樣對他說道。
「我用無風指在你身上點了八個穴道。只八個,不多。」白髮蒼蒼的老頭閒嗑牙似的與他說起。「點得很輕,血氣還是可以順利運行,尤其你不會武功沒有內力,那些穴道平時還是會好好的在那裡,只不過每個月都需要我幫你疏通疏通。如不,穴道會越來越淤塞,初始只不過會讓你痛,慢慢的你會覺得腦筋跟手腳都不大靈光了,血氣塞住了嘛!記不記得老夫教你的?你這麼有天賦,一定能夠明白的對吧?接下來你的身子開始慢慢不能動了,經脈淤塞到極致就會爆掉,可能會爆在腦袋裡,也可能先爆在手腳上頭。」他聳聳肩,有點可憐可惜地望著他。「等八個穴道全爆了,即便你還沒死,也已經成了廢人。」
然後他繼續惋惜著往下說:「別妄想找高手幫你解穴,這不動指是我公孫家的獨門武學,這世上除我之外無人可解──不過你用不著擔心,」該死的他桀桀怪笑,慈愛地拍拍他的肩。「老夫不但身強體健又懂得養生之道,即便年逾八旬、九旬,也一定還是這麼精神爽利。只要你乖乖聽話,老夫絕不會虧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