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沈亞
望著東方冶那張斯文和藹的臉,延壽突然感到背脊一陣寒涼。
這麼多年來,她一直對這男人言聽計從,無論他要她吃什麼、喝什麼或者不吃什麼、不喝什麼,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但此時此刻,僅只是這樣望著他,她已經感到一股惡寒,一種由心底所生出的厭惡、恐懼之感。
「公主,請服下吧。」
隨墨被打暈,想必他們也已將侍女們全都叱退,此刻只剩下她孤軍奮戰,然而她並不害怕,只覺得惱怒。他們到底把她這個公主當成了什麼?他們在她身上試藥,試了又試,卻從來沒有成功過;好不容易她從鬼門關活轉回來,他們又來這裡逼宮!
「東方冶,你……到底有沒有把本宮放在眼裡?」語氣雖輕,語意卻重,延壽凜著臉,眼裡洶湧著怒火。
東方冶一愣!小女孩怎麼突然間長大了?過去那個貪生怕死、言聽計從的蠢女孩呢?
「公主何必多疑?師父他──」
「閉嘴。」東方冶知道,從公主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怒火清楚的知道,他們已經不能再左右她;此刻言語已屬多餘,這一役,不是她死,就是他們亡。
「老夫只想知道,公主是要自己吃?還是希望屬下動手?」他這麼問時,清俊臉孔上罩上了寒霜。「屬下已經遣走所有侍女;還有,太醫院跟醫事局的人守在樓外,任何人都不得進入──其實這也是多此一舉,所有人眼下都在倚水樓爭看神醫風采,誰又會想到你這死裡逃生的病公主?」
「你……膽敢如此放肆!」
「收起你這一身公主的傲慢吧。說難聽些,此時此刻的你不過是老夫的俎上肉,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已經由不得你作主。」
宇文延壽抿緊了唇。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知道自己這次大概是在劫難逃了。東方冶敢這麼對她說話,就表示已經豁出性命,今夜她必然得死在這裡。
然而他們或許可以殺死她,但休想她會這麼輕易就範。她高傲地昂起頭瞪他,咬牙冷笑道:「我勸你把懷裡的刀子掏出來,那會直截了當得多。要我乖乖聽你的話服毒自盡,那是萬萬不能的。」
「不能也得能。」東方冶撲過來,顧不得身份姿態,使勁將她按在床上。他小心翼翼地將錦盒端到她唇邊。「公主,你何必跟自己過不去?請體諒在下一番苦心,乖乖的吃下這朵雪蓮吧。吃了之後,你將會神清氣爽,恍若重生,這樣所有的人才會知道屬下才是真正的神醫。」
直到這種時候,他還睜著眼睛說瞎話?延壽倔強地別開臉,牙關緊閉,無論如何就是不肯開口。
「寶笙,快過來撬開她的嘴。」
「是!」韓寶笙聽命,上前一手按著延壽的額頭、一手死命握住她的雙頰。「快張口!」
延壽死命掙扎,努力想掙脫他們的掌握,她眼前浮起了水霧。韓寶笙的手力氣好大,她覺得自己的頰骨就要被掐碎──
「哇啊!」突然,韓寶笙爆出慘叫。
壓力頓減,延壽驚喘著不住顫抖,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誰?!」東方冶驀然回頭,公主寢宮內不知何時已多了一名年輕男子。
他,身材修長俊逸,臉龐光潤如玉。
「你是誰?老夫從未見過──」東方冶突然微微抬起下顎,瞇起了眼。「你就是傳說中的神醫辛無歡?」
「痛啊!痛啊!」韓寶笙哭號著在地上打滾,看不出來到底中了什麼暗器。「師父救我!」
「你到底對我的徒兒下了什麼毒手?」東方冶蹙起眉,不敢靠近韓寶笙,深怕他身上有什麼古怪。
辛無歡竟連理都不理會他,逕自走到階下,細細察看了暈倒在地的隨墨,隨手點了她幾處穴道;隨墨隨即睜開雙眼,眼睛一睜開,便駭然躍起。「公主!」
東方冶愕然,殷隨墨的武功極高,統領著整個飛鳳營的她,論武術,在宗殿內可排入前十名,若不是突然發難,他跟韓寶笙兩人哪裡會是她的對手。如今大勢已去──他突然轉身,掐住延壽的臉,延壽一時措手不及,牙關已開!
「吃下去──」
身影飄忽如鬼魅,是她驚訝之際看錯了眼?還是他真的動作快得如閃電一般?
錦盒落入辛無歡手中。「這麼好的東西,你自己吃吧。」辛無歡冷笑,將錦盒往東方冶口中一倒,呆若木雞的東方冶自喉嚨深處發出恐怖的聲音,身體卻是怎麼也動不了。
辛無歡朝他身後一拍,東方冶猛地一跳,突然重獲自由,他雙手死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嘴裡發出呴呴怪聲,模樣怪異至極。他看一眼辛無歡,眼神又驚又怕,半晌之後,終於霍然轉身逃出破綠樓。
「師父!師父!救救我啊!師父!」躺在地上不住翻滾怪叫的韓寶笙哭叫掙扎著,卻只能眼睜睜地望著東方冶棄他而去。
「你真該死……」腳步聲響起,隨墨的身影已在他跟前,她臉上火辣辣的兩個五指印泛起青紫色。
「饒命……饒命啊!隨墨姑娘!小人……小人也是逼不得已的──!」
「我本來應該一掌殺了你。」說這句話的時候,隨墨眼中殺氣陡生。她深呼吸一口氣,眼神黯了黯,想必是費了極大的力氣才能控制住自己。「但若你死了,這世上就再也沒有真相。所以你放心,你這條狗命暫且保住了──」
「感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感謝隨墨姑娘不殺之恩!」韓寶笙又痛又喜,臉上的表情錯綜複雜。
「但,」隨墨上前揪住他的頸項,惱怒地揮了兩掌。「該我的,你還是得還。」刷刷兩聲脆響,韓寶笙的痛呼隨即響起。
韓寶笙白淨的臉上多了八道血痕,他那張引以為傲的俊臉已經毀掉了。
***
辛無歡坐在窗下,歪著身子倚靠著牆,那雙流動著燦光的銀眸微合,像是在閉目養神。
她心裡百轉千回,望著這陌生、卻又對她有救命之恩的男人,忍不住微微蹙眉。「辛先生請到寢宮外歇息。」
「這裡很好。」
……對誰很好?延壽不悅地抿起唇瓣呼喊:「蕊兒?繡童?」
「她們被支開了。公主貴人多忘事,你不是已經差遣隨墨去尋人了嗎?」
「本宮身邊無女官相陪,辛先生在此與禮不合──」
微微睜開一隻眼睛,其中銀芒流動,映著溫暖的紅燭,他臉上有抹似笑非笑的表情。「公主該不會是怕了在下?」
延壽沒答話。這麼無禮的言語不該從一個大夫口中說出來,但辛無歡顯然不是尋常的大夫。
她索性也閉上眼睛,不去理會他,只希望隨墨早些回來,讓他們不用再如此尷尬地單獨相對。她討厭辛無歡眼中那種嘲諷的光芒,更討厭他露出那譏誚的神態,她是醜,醜得無能為力,但,那又怎樣?
她是宇文延壽,東海之國的公主,一個一生都在與病魔糾纏、隨時都會隨風化去的不祥之人;她習慣了旁人對她投來同情理解的眼光,那些眼神像是刀子似的一次又一次凌遲著她。
她又病又醜,徒有公主的頭銜,卻是個病得不肯死的妖怪。
儘管她的四肢在「死後」已經消了肥,白嫩白嫩得像是豆腐一樣的皮膚洩氣似的乾癟了下來;她的臉又乾又澀,顴骨與額頭高高隆起,雙頰卻強屍似的塌陷著;她的手交錯著放在自己的腹部上頭,感覺那裡像是懷胎十月,有個又大又硬的圓肚子。還有,她那少年白的頭髮,隨時都會一把一把掉落,露出難看的頭皮。
她很清楚自己的模樣,也難怪眼前瀟灑俊朗得神仙都難比的辛無歡會露出那種神情。在他眼裡,她必然是醜不堪言。然而他又不得不留在她身邊,只因為她的父親──宗主宇文祥瑞──不合理的命令:救不活公主就得死。
所有的人都怕她,就連那些長年隨侍在她身邊的宮女們也一樣;她活得那樣畸形,幾次走到生命盡頭,卻總是又奇跡似的活返回來;她的樣子一天難看過一天,只剩下那雙籠罩著死氣的眼睛還閃動著微弱的光芒。
她應該活得更像個病人,虛弱、無力、滿懷悲傷,然而她卻不願意。
上天錯待了她,因此她更要活得高傲自負,嘲笑無眼的老天。
思及此,她微微昂起下顎,就算自己真如此醜怪又如何?這人是個大夫,大夫有何權利批評病人的美醜?
看到她充滿挑戰的姿態,辛無歡有些好笑。這女子倒是很有骨氣,已經落魄到這種地步了,居然還有那種驕傲的容顏。
她都已經快死了。
他十二歲開始行醫,看過無數將亡者,她身上就有那種即將死亡的氣息──混濁、污穢、週身帶著濃濃的死氣。他幾乎可以看到她身後的陰影裡矗立著由冥域前來拘魂的陰差,以及鐵煉嘎嘎作響的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