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沈亞
「誠如在下在船上跟先生提過的,我東海之國乃是隨秦代徐福出海的後裔,即便我們離開了中土,但我們仍以中土人民自居,所以雖名為『東海之國』,但實際上這個國家並沒有國王,也沒有皇帝;東海之國數百年來由十三個大姓宗族共同治理,每隔三年,十三位領主會共同推舉出一位真正的『宗主』。現任的宗主宇文祥瑞是我跟熾磊的恩師,他已經擔任宗主有五屆之久。雖然歷來連任宗主之位長達數十年的名主時有所聞,但在下的恩師絕對是當中的佼佼者之一。」
廳堂之內正演奏著清平樂,艷美的舞姬在場中搖曳生姿。
淼森正大口喝著酒;他已經完全恢復了正常。算來他也算內力驚人,若是尋常人被他點中那麼多穴道,又歷時好幾個時辰,非得在床上躺個好幾天不可;沒想到只不過半天的時間,他的氣血就能運行通暢,在這裡大吃大喝、大放厥詞了。
「看不出來?恩師看上去不過是而立之年的青壯男子,但實際上武功卓絕而且睿智過人。他在弱冠之年就被選為宗主,統領十二領主至今已經長達十五年之久,而且他還是護國武院的首席都護呢。說來慚愧,我跟熾磊雖然年紀都跟宗主相去無幾,卻是在他的調教之下才能在武學上小有所成……」巴拉巴拉。
淼森、熾磊兩人胸懷中對恩師有數不盡的崇敬仰慕,讚頌之詞直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
的確,坐在正前方的宇文祥瑞看起來還相當年輕俊朗,他相貌堂堂、清眉朗目、威儀過人,那雙閃爍著睿智光芒的眸子顯得格外深刻。
是的,白日在公主的靈堂前曾見過他一次,見過那雙眸裡痛楚得幾近瘋狂的光芒。
「像我恩師這樣的神人,可比你們中土那些亂七八糟的土皇帝要好上千千萬萬倍了。」淼森灌了一口酒後。
清平樂剛巧奏畢,淼森的嗓門大得在倚水樓高敞殿堂中迴盪。
一時之間,四周鴉雀無聲。
淼森舉目四望,不由得吶吶地低下了頭。「屬下……屬下說的也是實話……」
「……」熾磊只是搖搖頭。他已經習慣了淼森這種口無遮攔的性格,只不過總還是因此而忍不住歎息;這傢伙的外表跟內在實在相差太遠。
「呵呵呵呵……」如銀鈴般清脆好聽的笑聲自廳外傳來,女子身上的香氣淡淡,她蓮步慢移,艷美豐潤的體態引人遐思。「熾右使所言非虛,曾幾何時,在咱們宗殿上說話也得這般小心翼翼了?」
「嬴氏領主。」在場的人們全都起身迎接,屈身為禮,唯獨辛無歡微微蹙起眉坐著沒動。
「辛先生,請快起身。」淼森低聲提醒他:「這位是嬴氏領主之華姑娘,是十二領主之一。」
辛無歡只是蹙著眉,望著女子那張艷美絕倫的臉,不經意地搓搓鼻子,眼神黯了黯。
「各位無須多禮,是之華太過怠慢,竟延遲到此刻才現身。」嬴之華扶扶腰,露出粲然笑顏。「請各位不要怪罪之華。」
「之華太客氣了。」宇文祥瑞淡笑,眉目柔和。「快請坐。」
「謝過宗主。」嬴之華大方落坐,跟隨在她身旁的少年面如璞玉,樣貌雖然不若嬴之華那樣艷冠群芳,倒也清秀俊逸,反而比嬴之華還多了幾分和藹可親的感覺。
「那是嬴氏領主的胞弟,聖衣殿下。」
「你們這裡的名目太多,皇帝不叫皇帝,郡王不叫郡王,殿下卻又是殿下?」辛無歡冷冷睨他一眼。「不倫不類。」
淼森翻翻白眼。「在下不是說過了嗎?這裡是東海之國,不比中土,風俗民情自是有所不同。」
「自稱為『國』,卻又念念不忘故土;不願稱王,卻又以一國自詡?」辛無歡俊眉一挑。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動作全都停下了,他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對這位神醫所說的話作何反應。
十二領主之一的匡氏卻是忍俊不住,一拍木桌怒道:「辛無歡你好無禮!我們敬你醫術過人救了公主,卻不能忍受你如此大放厥詞!」
「唉,辛先生初來乍到,對我國民情不解也是情有可原,他所說的話也不算是無禮。」
「無規不能成矩,宗主大人難道可以眼睜睜地看著這中土來的蠻番這樣誣蔑我們的國家?」
「匡氏,」宇文祥瑞歎口氣。「幾歲的人了?怎麼還跟年輕人一樣暴躁?」
「難道就因為此人救過公主的性命,宗主就能任他如此大放厥詞?」
「呵呵呵呵,照奴家看,辛先生所言極是,匡氏領主所言也不無道理。」嬴之華笑意盈盈地轉向宇文祥瑞。「不過,此時不宜議事,也不是談論規矩的時候,今夜咱們只為公主慶賀。宗主鴻福。」嬴之華溫婉而笑,舉杯祝賀。
宇文祥瑞笑著舉起手中酒杯道:「沒錯,今日不言政事,不談規矩,只慶賀延壽重生。辛先生青年才俊,年紀輕輕卻醫術如神,有辛先生加入東海之國,乃我國民之福。」
「宗主盛福!」除了辛無歡與怒意未消的匡氏,所有的人都高舉酒杯慶賀。
「辛先生,你能不能有點禮貌?」
酒酣耳熱,趁著眾人舉杯慶賀之際,淼森忍不住扯扯他的衣袖。「我恩師為你舉杯,嬴氏領主為你開脫,你怎麼不回禮?」
因為他恨透了這種場合。辛無歡只冷冷睨他一眼。「我可以走了嗎?」
「唉!你這年輕人真是……」淼森一歎。想想也是,再讓這個口不擇言的傢伙留在這裡,說不準再過個一時三刻,他真的會弄掉自己的腦袋。他搖搖頭起身。「稟宗主,辛先生渡海而來,白日裡又為公主治病,至今尚未歇息,請各位領主見諒,容屬下領辛先生先行告退。」
宇文祥瑞點點頭。「是本殿疏忽了。辛先生旅途勞頓,想來一定很想好好歇息歇息,今日之事大恩不言謝,明日本殿再與辛先生好好暢談。淼森──」
「噯,辛先生可以歇息,淼左使跟熾右使可不能。他們立下了大功,這也是他們的慶功宴。」嬴之華笑道。
「屬下等願留下。」淼森笑吟吟,他也不想再去看辛無歡那張臭臉,光看這小伙子目中無人的樣子,他就一肚子火氣。
「那也好。」宇文祥瑞微笑召來侍女。「領辛先生下去歇息,就住破綠樓側的瀾海居吧。」
臨行之際,辛無歡走到淼森與熾磊身後,呼地在他們各自的肩膀上拍了幾下。
淼森與熾磊不明就裡,還以為這就算是那小伙子打招呼的方式。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淼森不由得嘟囔:「搞什麼!這死小子真沒禮貌。」
「或許這是中土流行的招呼方式。」熾磊將位子挪到淼森身邊,也拍拍他的肩。「別惱火,那小子雖然不識大體,但終究是個好人。」
「好人?」
淼森清清鼻子,突然覺得自己的鼻子整個塞住,連酒香都聞不到了。好人?好個頭!那小子壞得很!連給人治傷都只給治一半。現在可好,才喝幾杯酒、吹點風就受了風寒了。還好人呢,哼。「我可不這麼覺得。」
第四章
晚風襲來,艷陽湖畔暗香飄動,這是個黯淡無光的夜晚,沒有皎潔明月,也沒有燦爛星光,天幕低垂,墨雲捲浪。
艷陽湖湖面湧著潮水,一波一波捲向岸邊,他可以聞得出那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謝絕了女官們領路的好意,他獨自一人在湖邊站定。回頭望著暗潮洶湧的倚水樓,他微微蹙著眉。
到底該說他來得正是時候,或者正不是時候呢?
湖畔栽植著幾棵橙樹,雪白含苞的花朵已吐露著芬芳,那香氣沁人心肺,格外濃烈醉人。隨手摘下幾朵捏在掌心,將一身從倚水樓染來的濃香抹去。那奇特的香氣帶著毒,卻沒有人知道;他們舉杯慶賀,每次的呼吸都讓毒氣一點一滴溶入血液中。
要來的禍事擋也擋不住,那其實是在他能力之外的事情;這裡不是他的國,他也不是這裡的匹夫,那麼自然也不能用什麼「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來拘束他吧?
他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去探望破綠樓裡那個可憐的少女──其實即便是那個女孩,也在他的能力之外。
他們太天真了,怎麼會以為那位延壽公主從此無災無病,能好好的活下去了呢?
他十二歲就開始行醫了,若要連那在黑牢中所度過的年頭一併算進去,那就不到十二歲。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個人的身子可以被糟蹋得這樣淒慘可憐,即便是公孫恨那禽獸老頭扔給他的藥人也沒那麼慘過。
一個人的身體怎麼能夠讓毒物侵蝕、荼毒到那種程度卻還能活著?
五臟六腑全都爛了,渾身的經脈堵的堵、斷的斷,也就只剩下那口活氣而已;下手的人若不是恨極了那個女孩,便是蠢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