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席維亞
「這兒是黎氏漕運,誰准你在這裡說話?」黎之旭終於直視她,自黑眸透出的眼芒卻是如此銳利冷冽。
完了,又要開戰了……沒人敢看向主子的表情,除了為變成犧牲品的同伴默哀之外,唯一能做的,就是低頭大口大口地趕著把面吃完,準備一找著機會立刻開溜。
元綺深吸口氣,抬頭迎視他的目光,即使已做好準備,他那無情的視線仍深深地刺痛了她。
「有人叫面,我就送來,僅此而已,不需要說得這麼嚴重吧?」她強迫自己揚起輕鬆燦爛的笑靨,一如這些年來,她要他看到的她一樣,沒有他,她可以過得更好。「還是黎當家被人說中痛處,惱羞成怒了?」
「元老闆未免也太抬舉自己了。」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黎之旭低聲笑了起來。「既然都是生意人,就該知道內室是閒人勿入。難不成你的廚房會隨便讓人踏進?那倒好,下次我再帶人進去參觀參觀。」
「不把東西送到內室,難不成要我把面一碗碗擺在船運行的櫃檯上,昭告天下說黎氏的伙食比不上我的元家面嗎?」元綺嘴角輕蔑揚起,即使他說的有理,仍能反擊回去。「想偷師用不著找這種借口,如果聘不到好廚子,你只要直接請益,我很樂意大方傳授幾個秘訣的。」
「秘訣?我們黎式漕運可不需要靠賣嬌賣笑來拉攏生意。」黎之旭冷冷嗤笑。「元家面吸引大批客人上門的恐怕不是高超的手藝,而是元老闆的溫柔款待吧?」
早已聽慣的流言自他口中說出,成了傷人至深的詰問。元綺無視心頭絞擰的痛楚,背挺得筆直,要自己別被打敗。他一直都是這麼認為,她也沒必要再去多做解釋,在他心中,他早已將她定了罪,根深柢固,再無轉圜的餘地。
無所謂,他想看到這樣子的她,她就讓他看到這樣子的她!
「原來咱們元家面的特色,黎當家全都一清二楚啊。」將真實的情緒抑下,她掩唇輕笑,斜睨他一眼,眼波流轉間儘是萬種風情。「我這間小店比不上黎氏的家大業大,只能憑著小女子的一己之力,當然是能用的籌碼就全都用上嘍!」
沒人發現,那雙因笑彎起的美眸深處埋藏著心死的淒冷,包括他,都被她的故作無謂給瞞過了。
黎之旭俊眸微瞇,眸色深沉得宛如無際的幽暗,不見一絲光亮。
向來冷靜自持的他,只有在面對她時,即使凝聚了所有的意志,仍無法掌控澎湃的情緒。因心痛、因嫉妒,這些激烈的感覺幾乎將他的心肺撕裂,她卻依然揚著艷麗的笑,在他流血的傷口再狠狠笞上一鞭。
「這才能我自歎弗如,真的得好好請益了。」滿腔的痛與怒,找不到出口,只能藉由尖銳的言詞宣洩。「要是能靠著笑言幾句生意就自動上門,我也毋須鎮日忙碌奔波。」
元綺心頭火起,笑顏不減地頂了回去:「黎當家謙虛了,多少姑娘找盡借口只為了見您一眼,就連破銅爛鐵都拿來托運,您明知道,不也笑盈盈地收了?還送上一句歡迎再次惠顧,逗得姑娘家心花怒放,趕明兒又拿無關緊要的東西來寄。若要說到賣弄魅力,您比我還在行吶!」
「和氣生財,不然你要我板著一張臉把客人全嚇跑嗎?」笑話!明明是她用嬌媚的神情把男客人迷得神茫魂酥,現在倒還反過來指責他?
元綺氣壞了,已無法再維持臉上的笑容。她傲然抬頭,直直地望進他的眼。
「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同樣的事,為何用兩種標準來看待?男的就叫應對有度,女的就叫風騷放蕩?她受夠這些無端的詆毀。「倒是你,別因為夥計叫了我的東西就胡亂遷怒,有本事就把伙食弄好一點,也省得夥計為了幫你保留面子,只敢背著你偷偷叫面!」
原本隱於虛偽平靜下的暗潮洶湧搬上了檯面,大夥兒全都不敢吭聲,很有默契地縮到一旁,假裝自己不存在。
上回他們兩人整整吵了一刻多才停止,這次不曉得要花多久?要不是被困在這兒,他們真想開個賭局開始下注了。
「就算是,又如何?」黎之旭雙手環胸,藉著身形優勢,居高臨下地睥睨她。「這是黎氏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用外人來置喙。」
理智清楚告訴他,他該做的,是冷冷撂話要她別再踏進黎氏,然後轉身離開。但他做不到,步子像被什麼給拉住了,依然在這裡和她唇槍舌劍纏鬥不休。
外人?這個無情的詞彙震得元綺腦海一片空白。
她該慶幸嗎?他說的是外人,而不是仇人,這表示現在的她對他而言,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一思及此,她難過得幾乎無法呼吸。
她分不清,她是寧可他恨她,還是寧可他已不把她放在心上。
元綺暗自握拳,沒讓心頭的軟弱表現出來。站在他面前的女子,依然是艷麗自信的元家面老闆。
「我也不想管閒事,偏每次送面到黎氏就像進入龍潭虎穴,我可沒那麼多時間在這兒耗。讓不讓送?一句話。」
黎之旭看著她,那讓他深戀又痛恨的她,簡單一句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不讓她踏進這裡又如何?她依然佔據他心頭的一角,任他用盡方法都無法抹去。即使她的存在是痛,他卻寧願讓那痛鑽入骨髓,伴著他一生。
「少爺……不要啦,別跟一間小店一般見識……」見氣氛僵持不下,一旁的夥計幫著打圓場,怕主子氣極真的下了禁令。
此時,有陣匆忙的腳步聲從鋪子那邊傳來,布簾被唰地掀開。
「終於有空檔吃飯了,少夫人,我的面呢……」石掌櫃邊走邊嚷,等看到裡頭狀況不對時,已經來不及,那聲稱呼點燃了引信——
「我跟他沒有任何關係!」
「黎家早就沒有少夫人!」
激動的斥喝分別從黎之旭和元綺口中爆出,意識到自己喊了什麼,以及聽到對方的話時,均是一震,語尾像被硬生生截斷,被沉默吞噬。
一時失防,害他們失足踏進不願正視的禁地,竭力漠視的前塵往事狠狠反撲,更加讓人難以承受。兩人迅速別開臉,不敢看向對方,在這時候,他們都怕看到對方的表情,也怕來不及掩飾的情緒會被對方察覺。
內室的氣氛彷彿在轉瞬間來到寒冬,對上其他夥計們投來的同情眼光,石掌櫃欲哭無淚。少爺休妻都五年了,他怎麼還是改不過來?平常私下不小心喊出舊稱謂也就算了,結果他居然連當著兩人的面大喊這種蠢事都做了
「我店裡忙,先走了,碗我會再來收。」須臾,元綺首先開口,抓起竹櫃和竹籃勾回扁擔。
她的動作太急,竹櫃勾歪了、竄出的竹絲刺痛了手,也無暇顧及。她只想逃,那聲稱呼,崩毀了她的自持,她沒辦法再用若無其事的表情去面對他。
「若不讓送,以後別再叫元家面我就會曉得了。」一肩挑起扁擔,她語音平板地拋下話,低頭快步離開。
聽著她的腳步聲漸去漸遠,黎之旭沒回頭,臉上的神情漠然,讓人猜不透他心裡的想法。
內室一片寂靜,大夥兒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的,然後視線一起射向石掌櫃,拚命使眼色要他想辦法。都怪他,喊出這裡的大忌,不然場面也不會鬧得那麼僵。
石掌櫃面都還沒入口,悶倒是吃了不少,他苦著張臉,還得硬擠出笑。
「……少爺,您不是說今天不進鋪子的嗎?」這群小子也真是的,不會通風報信一下啊?少爺從後門進來,在鋪子前的他哪會知道?
「臨時有事。」黎之旭簡短應道,轉過身來,俊傲的臉龐一如以往揚著從容溫和的笑,讓人如沐春風。「您辛苦了,忙到這麼晚才吃。」
若不是桌上還擺著麵碗,證明元老闆來過,他們差點要以為方才兩人激辯的場景是他們的錯覺了。
「應該的,應該的。」石掌櫃乾笑,朝其他人猛擠眼。少爺不提,他也不知要從何處著手,中途才進來的他,根本不清楚他們剛剛是為了什麼而吵。
「少爺,以後……真的不能再叫元家面了嗎?」看到主子恢復平常的模樣,總算有人鼓起勇氣問。
「咱們黎氏的供膳真的很難吃嗎?」黎之旭不答反問,微微彎揚的唇角緩和了他的尊貴及霸氣,襯上輕鬆的語調,不像在質問,反而像在和朋友們閒聊談笑。
馬上有人搶著回答:「怎麼會?料好、味美又任人吃飽,比我家裡過節時吃得還好!只是……」那人語音一頓,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只是元家面太好吃了,明明裡頭的料也沒多豐富,但那味道就是讓人念念不忘。」
「就是啊,我叫我家那口子學著煮,但不管怎麼煮就是少了一味。」說到那玄妙的美味,大夥兒紛紛加入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