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余宛宛
「你都幾歲了,還好意思同一個小娃兒吃醋。」紀行金斥喝著女兒,寬厚身子一動也不動地偎在憑几上,只偶爾拿起瓷杯品著幾口茶。
「誰同那個髒丫頭吃醋了?整個府宅裡打從前幾日前,咱們入住時,就東邊一句『寶姑娘』、西方一句『寶姑娘』,不知情的人還當是宮裡娘娘回娘家呢!」紀舒眉壓低聲音不讓外人聽見,可杏眸裡的忿恨卻未曾稍減。
「小姑娘總歸是要出嫁,你又何須擔心那個未來小姑。」
「光是從『寶茶莊』這名字,你就該知道那寶姑娘有多受寵了。況且,我從沒瞧過哪個妹子那般賴著哥哥的。」
「總歸便是兄妹一場,能捅出什麼紕漏……」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
「那是何聲音?倒是清脆悅耳。羅管事,你倒是進來給我說說。」紀行金說道。
「是。」羅管事一揖手,走了進來。「外頭那道梓木曲廊是赫連主子替寶姑娘所建的,意在傚法當年吳王夫差為西施所建的鳴履廊。」
「那是什麼?」紀舒眉板著臉問道,心裡又是一陣不快。
「鳴履廊以梓木鋪地,梓木原為製作樂器所用之木料。寶姑娘若穿著木屐在曲廊上頭跑來跑去,聽起來便像是在上頭彈奏木琴樂曲一般。」羅管事說道。
「看來你這主子倒是對親生妹子用足了心思啊。」紀行金皺起眉,也覺得赫連長風這等寵愛未免過了頭。
「寶姑娘並非赫連爺親生妹子。」羅管事說道。
「不是親生妹子?」紀行金一驚,不解地問道:「可那娃兒不是打小便跟在他身邊嗎?」
「不是親生妹子,還對她那般用心,分明不成體統……」紀舒眉手裡繡帕緊捏成一團。
「寶姑娘八歲時便讓赫連爺收養了,兩人之間相處正如同所有兄妹一樣,並無逾矩之處。」羅管事解釋道。
「那不同、自然不同。」紀舒眉柳眉一皺,覺得此事大大不妥。
「有什麼不同?你倒是說說看啊。」
朱寶寶清脆嗓音傳入廳內,所有人抬頭往門口看去。
只見一名女子頭梳雙環望仙髻,戴飾碧璽翡翠梳篦,唇不點而紅,巴掌臉上一雙圓澄漆眸於顧盼間流轉著黠光。身上一件柳綠織金對襟短襖兒、一襲印花羅褶襉裙,更襯得她肌骨瑩潤、身段纖巧。
這……哪有還半分骯髒小乞兒模樣。紀舒眉握緊拳頭,心裡雖有千百般妒意,可神色上仍裝得一派不在意。
「你們做啥全瞪著我瞧?」朱寶寶攢起眉,皺鼻子,手肘撞了下大哥。「我頭上有小鳥嗎?有的話,抓下來讓我玩玩。」
「胡鬧,乖乖坐下。」赫連長風瞧出廳內氣氛不佳,沉聲說道。
「赫連莊主有這麼一位出眾妹子,想來提親者早將門檻踩平了吧。」紀行金試探地問道。
「寶兒平素野慣了,一年有十個月跟著她師父行醫,外人多半是不知情她的。」赫連長風神色未變地陪著朱寶寶走進廳內。
紀舒眉看著赫連長風冷靜神色,倒是放下心了。想她先前和寶姑娘因為脈象而有所爭執時,赫連長風不也選擇了斥責寶姑娘嗎?她萬萬不可低估自己能耐。畢竟赫連長風若真對她無意,便不會留她在赫連府邸裡住上這幾天了。
「大哥,我餓了,櫻桃盅呢?」朱寶寶扯扯赫連長風衣袖,眼巴巴地看著他。
「用完晚膳之後,櫻桃盅自然會出現。」
紀家父女一看朱寶寶毫無閨秀姿態,且赫連長風對她說話方式確如父兄,心裡的忐忑遂漸漸地平撫了。
「紀老爺,您請上座。」赫連長風客氣地說道,唇角微揚。
「赫連公子是主,我乃客人,豈可僭越大位。」兩人忙不迭讓座了一番。
朱寶寶沒理會他們,逕自拿過桌上一顆果兒,開心地吃就了起來。她才不管誰坐哪兒,只要大哥坐她身邊,一切便好商量。
眾人才坐定,僕役們便忙不迭地送上了幾道大菜——燕窩溜鴨條、雞絲翅子、玉帶蝦仁、干燒巖鯉等。
朱寶寶雙眼發亮,大凡白糖油糕、熱芝麻醬燒餅、蜜汁火薰片子,一切與甜字沾得上邊的料理,全都沒逃過她的眼兒。只是她個兒小,有些菜遠在天際,得橫過半邊身子才挾得到。
她還沒開口,方才為她梳發的馬苓,此時已站到她身邊,將幾道菜布在她手邊。
「謝謝。」朱寶寶開心地接過小碟子,吃得好不開心。
她邊挑著春筍入口,邊吃邊笑時也不忘仰頭對大哥一笑。大哥早就交代過馬苓了吧,否則怎會端到她手邊的,儘是她愛吃之食餚呢?
朱寶寶吃得眉飛色舞,腮幫子擠得鼓鼓的,偶爾吃得太大口時,還要婢女奉茶讓她順氣。
反觀紀舒眉吃不露齒,坐不搖裙,完全一派溫文大家閨秀姿態。
「這魚味鮮,妹子多吃些啊。」紀舒眉為了顯示出其氣度,還舉箸幫她布了塊魚。
「我不愛吃魚。」朱寶寶一張小臉全皺了起身,身子頻住後退。
「寶兒打小被寵壞了,實在不會挑魚刺。」赫連長風出聲為她解圍。
「大哥,可以不吃嗎?」朱寶寶雙眼乞求地望向他。
「不成,那是紀姑娘一番心意。」
「是啊。」紀舒眉一臉溫婉地附和道,內心卻是甚為得意。
朱寶寶咬著唇,筷子舉在半空中,一臉無奈。
下一刻,赫連長風便拿過了朱寶寶面前那盤青花小碟,剔淨魚刺後,再放回她面前。
「大哥真好。」朱寶寶嫣然一笑,這才舉箸就魚,吃完了碟子裡的魚,滿足地說道:「這魚果然香甜哪,我還要吃。」
紀舒眉臉上笑容一僵,一股怒氣直往心裡衝去。
「你若還想吃,便得自個兒處理魚刺。」赫連長風注意到紀老爺眉頭微皺,不想寶兒名聲被說得難聽,便斂起寵溺姿態。
朱寶寶奇怪地看了大哥一眼,別過了頭,嘟起唇兒。「我不想吃了。」
赫連長風皺起眉,發現自己若真要納寶兒為妾,光是應付她與紀舒眉的相處,便夠他傷透腦筋了。
「寶姑娘,有您的快帖。」羅管事站在門邊說道。
「一定是我師父捎來的。」朱寶寶飛快起身,卻不慎被飄飄裙擺給絆了一跤。
赫連長風出手,大掌握住她細腰,穩住她的跌勢。
朱寶寶一笑,跑到門邊,抓起快帖一拆。
赫連長風站在她身後,與她一同看著內容——
城北朱村大火,速至。
朱寶寶一瞧,馬上懂了師父意思。
朱村大火,正是試驗師父新制燙傷膏的最好時機哪!
要不是有所求,她那鬼醫師父哪有這麼仁心仁術,沒站在一旁冷笑,就不錯了。
「大哥……」朱寶寶抬頭看他。
「石影。」赫連長風低喚一聲。
「已為寶姑娘備妥快馬,將伴其一同前往。」石影站在門邊,低頭說道。
朱寶寶吐吐舌尖,只覺得有趣。看來大伙皆已習慣鬼醫師父這般突如其來召人之舉了。
「大哥……」朱寶寶看了一眼春筍,表情很遺憾。
「去吧,你愛吃的點心,隨時回來都會為你備著。」他唇角微揚,柔和地笑著。
「大哥真好。」朱寶寶一躍而入他的胸前,緊抱了下他。
紀舒眉眼色變冷,於是垂睫掩去其慍色。
紀行金則是不為以然地搖搖頭,認為此舉著實不合禮數。
而朱寶寶是沒管別人怎麼看她,逕自拎起裙擺,露出一雙草綠色繡鞋,咚咚咚地便轉身離開了。
第四章
朱寶寶前腳才走,紀老爺便抬頭看向赫連長風,不動聲色地問道:「這寶姑娘小小年紀,倒是頗有仁心啊,倒不知醫術如何?」總得知道對方輕重如何吧。
「去年湖北鬧了一場虜瘡,死了不少人。當地居民不是傳說有個姑娘大夫,以一種種人痘方式,救了不少人嗎?」赫連長風淡淡說道,俊朗眉眼讓人瞧不出喜怒。
「敢情那便是寶姑娘?」紀老爺聞言,馬上肅然起敬了起來。「湖北那裡居民,還為她立碑歌頌,就連皇上都下令官府尋找行蹤,想要冊封那位姑娘大夫為『神醫』哪。」
「『神醫』她倒不見得敢擔當,畢竟是她師父教導得宜。只是她平素跟隨其師學醫,有時一夜方得兩個時辰安眠,一年裡有十個月時間皆是如此。是以才會一回到家,便像出了籠之鳥兒,興奮得什麼規矩也沒了。」赫連長風微微一笑,幾句話便為寶兒的不識大體,做出最好解釋。
「應當應當的,十幾歲的小姑娘便有此成就,著實不簡單、不簡單。」紀行金讚許地點頭,然一看到女兒臉色似乎不佳,便連忙也帶上了她一筆。「寶姑娘發憤習醫這事,倒與小女精研刺繡女紅,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
「爹,女兒那點彫蟲小技,怎可拿來與寶姑娘行醫濟世之大德相較呢?」紀舒眉雙手置於膝上,一臉謙卑模樣。
「紀姑娘客氣了。」赫連長風朝她望去一眼,神態仍是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