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蘭京
爸爸長歎。「不是我不願意讓你見她,是她說要一個人靜一靜。」不想打攪人,也不想被人打攪。
媽媽的拒絕,令她心碎。她只能抽泣地不斷囁嚅著,她要媽媽,其他的,什麼都不要了、不管了。她傷害了自己最不想傷害的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乞求原諒,想要媽媽的安慰。
爸爸看她難過成這樣,自己也不好受,只好再次到媽媽房裡替女兒求情,告訴她,女兒哭著要媽媽。
貝翎惶恐畏怯地遠遠杵在門前走廊的另一端,不知門內傳來的會是什麼樣的消息。只要媽媽願意見她、原諒她,她什麼都說,媽媽問她什麼她都會招供。她真的沒有意思要傷媽媽的心。
爸爸出來後,沒有帶上房門,遠眺她一眼,點點頭,自己轉回書房裡去。
貝翎小心翼翼地慢慢走進媽媽房裡,透過溫暖的幽微光線,看見骨董梳妝台前的媽媽,腫著紅眼,回頭勉強對她一笑,她就全然崩潰了。
她像小時候那樣,哭著躲到媽媽懷裡,放聲痛泣。她是傷人的元兇,卻在受她傷害的人懷中求安慰。她一面哭一面認錯,口齒不清,涕泗縱橫,緊緊和嬌弱的媽媽相擁。
媽媽瘦了。
這一擁抱,貝翎心痛如絞,懊惱自己為何沒有在媽媽千變萬化的造型底下,早點發現媽媽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消瘦。她這混蛋,根本不配做媽媽的小孩。
她一直哭,停不下來,直到哭累了,被媽媽哄上床,母女倆相擁而眠,在黑暗中有一句沒一句地呢噥,享受被溺愛的短暫時光。
「貝翎如果不喜歡媽媽多事,就要老實說。」她愛憐地輕撥女兒額上的細發。
「不是的,我今天下午之所以逃跑,是因為……」她哽塞著氣息,鼻音濃重。「我想起了之前……曾經跟某個人在一起的事。」
貝翎有過交往的對象?
「可是那已經過去了,我再也不想跟任何人有那樣的交往。」
「因為他不老實?」媽媽單純地聯想著。
「應該說,我們彼此本來就不適合。是我自己無聊,有一度還莫名其妙地想永遠跟他在一起。」
回去!快點把車開回去!
「那是……很突然的、很強烈的,非常迫切地想要永遠跟他在一起,什麼都不管了。可是過一陣子冷靜下來後,有點心驚膽跳,真不知道自己剛才在胡思亂想什麼。」
「他一定很迷人。」所以才會讓他們家的寶貝這麼心動。「你會在婚禮的場合上想起他,可能就是因為你曾經想和他結婚。」
結婚?「或許吧,可是我們根本不可能。」
「對方是有婦之夫嗎?」
她苦笑,媽媽的焦急真可愛。「他是獨行俠,向來習慣一個人——至少他是這麼說的。而你的女兒,也有自己的驕傲,不屑去揀別人碗裡的東西吃。」
「你們之間再也沒有聯絡了?」
「嗯。」她是這麼想的,但下午婚禮籌備上的驚鴻一瞥,打亂了她好不容易平定的生活。「媽,那時候跟你一起進宴會廳的人是誰?」
「慧東嗎?」她一怔。啊,對了,貝翎不知道。「他跟你爸合作好一陣子了。爸爸一直想把他挖角過來,可是他都笑笑地婉拒。你爸說他能力很好,不過野心太小,很可惜。」
「那幹嘛還找他來我們家族的婚禮?」與他這外人何干?
「他只是順道送我從你爸的公司過來。怎麼了?」
「我不喜歡那個人。」也不想多談他的事。「爸怎麼會跟來路不明的人合作?」
「是爸爸偶然在聯誼會上認識的吧。」還是打高爾夫球時認識的,她記不得了。「爸爸跟他隨便聊聊,就發現這人是個人才,不過有點大材小用。」
貝翎冷冷思忖,這絕不是單純的偶然,而是他操作出來的偶然。他有什麼企圖?
「慧東很厲害,稍微聽爸爸嘀咕公司的事,就指出了問題可能在哪裡。」
「那只是旁觀者清。」
「貝翎,有防人之心是很好,但是不需要把每個人都當小人看。」爸爸也不是省油的燈。
她警覺憶起,爸近來反常的營運操作,頗有俞慧東行事的風格。會是他在搞的鬼嗎?他為什麼會到台灣來?他想對爸的公司做什麼?爸將集團部門分割出售,會不會是受他的慫恿?這種手法太像由私募基金重新包裝過的企業狙擊,可是她的消息太少,難以做出精確判斷……
她必須保衛自己的家。
沒幾天,她就委託別人查到了俞慧東的資料,內容太過制式,完全看不出有什麼不對勁,也沒有勾勒出他的特質。就像他的口音,純然透明,聽不出這個人的來龍去脈。仿?平凡,實則是悉心規畫、精準演出的平凡。
俞慧東,基金經理人,模糊的背景,模糊的面目。
她很不安。
基金會內線電話通報,爸的辦公室來電。上次的案子,她重提了好多次,爸還是不肯讓它過嗎?
「喂?爸——」
「我俞慧東。」
耳膜傳來的輕柔震顫,猝地穿透她的毫無防備,擊中她的靈魂,全然錯愕。
怎麼可能?助理一定確認過是來自爸爸辦公室的電話,才會直接轉給她。為什麼會出現俞慧東的聲音?
見到他的那天起,不知名的壓力與日俱增,步步逼近。這下子她沒有地方可以逃了,這是她的家、她的底限。她不可能丟下家人,逕自逃命;她的責任感不允許,她的尊嚴也不允許。
「你是要我過去,還是你過來?」醇語魅力依舊,撩撥人心。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別傻了,我人就在你父親的辦公室裡,你覺得我會在跟他談什麼?」
她屏息一悸,霎時被某種浪漫的可能所迷眩,所有的警戒化為雀躍。他特地前來,如今就在爸那裡,他和爸談的還會是什麼?
「合約嗎?」
「答對了。」
自作多情的羞辱,倏地脹紅了她整張臉,強自鎮定。
「這種事你直接跟我爸談就好,與基金會無關。請別——」
「失望嗎?」
她痛恨他這類饒富興味的笑意。「放尊重點!要是你對我爸有什麼企圖,我會先一步抖出你的底細!」
「什麼樣的底細?那種讓你爽到哇哇叫的底細?」
貝翎辦公室外的同仁,突然被裡頭爆出的摔響嚇到。怎麼了?大小姐在砸電話
他們目瞪口呆地望著貝翎恨踩高跟鞋,快步殺往電梯,下樓直達車庫。共事的這半年來,從沒見過她發這麼大的脾氣。難道是跟父親鬧翻了?
她無法控制自己被激起的情緒,明知他是故意挑釁,但她就是忍不下去。
她很少如此濫用特權,憑著她是老闆的女兒,抵達總公司後一路過關斬將,直衝父親的樓層。門口男秘書愕然起身,還來不及出聲勸阻,她就已闖入獨立的辦公室內。
俞慧東這只狡詐的狐狸,她要當面揭穿他的詭計!
門板悍然推敞,她整個人嚇呆,沒料到自己會面對這種局面。
爸爸在,慧東在,此外還有兩三名高階主管在,正圍坐在各別的大沙發內,自嚴肅討論中愕然轉望她。
完了,爸在跟人談要事!
「貝翎?」爸爸第一個不解地起身。「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否則她不會有如此反常的舉止。
她尷尬地僵在門前,不知如何收場,但眼角掃到了俞慧東陰險的訕笑後,她的腦袋開始運作。她寧可死,都不屑被他愚弄。
「爸,確實有一些事,我必須趕來跟你報備。」她轉為平穩的合宜態度,拉回了自己的面子。
她並沒有另到他處跟父親打小報告,而是直接在原地,神情嚴正地向父親耳語。陸爸爸時而面無表情,時而轉調眼珠掃向俞慧東這方,看不出波瀾,卻嗅得出辦公室內逐漸緊張的氣氛。
「好,我知道了。」
得到父親的回應,她略略向辦公室內的人頷首致意,看也不看俞慧東一眼,旋身離去。
事後證明,她成功地暫且擋下爸挖角俞慧東的動作。
但,她鬆一口氣沒多久,就想起這事有些怪異。俞慧東為什麼要乘隙從爸爸的辦公室內,撥個電話前去惹她?她會被他激怒,也是意料中的事。難不成,他是刻意利用她來阻撓爸爸的挖角動作?
為什麼?
而且,她雖然這次險勝,但下次呢?她以俞慧東的身份問題牽制得住爸一時,可是爸對他的評估,正面效益仍大過負面的危機,遲早還是會將俞慧東納入爸的旗下。
不得已,她由父親那兒偷偷得到俞慧東的聯絡電話,意外發現,竟然是半年前被他奪走的那支手機號碼。她又氣又怕,被逼得必須與他直接交涉。
她把人約到她的辦公室,她自己的地盤,周圍都是她的人馬。她不會笨到踩入他的領域,再一次落入他的陷阱。
星期五,俞慧東橫越基金會的辦公處,悠然邁向她的獨立隔間,女同事們竊喜私語,紛紛走告,連工讀生也耳聞有超級型男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