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蘭京
她很清楚,對方既然要她帶護照,就是有辦法送她出境的意思。
應該是她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境內誤闖的爛攤子已經收拾好,慧東可以放她離開了,卻不積極處理,所以這位飯店主人出面支援?
為什麼要幫她?
更令她不安的是,他明明不必再扣留她以防萬一了,為什麼他什麼都不說、什麼也沒做?
他幹嘛走到哪都要帶著她一起流浪?食衣住行樣樣簡陋、處處將就,害她經歷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落魄。而且他還——
貝翎。
他呼喚她的醇吟,他在迷途中牽握她的小小手心,他在旅途中不斷逼她多灌水,他挫殺她不自覺的傲氣,他在情慾中惹怒她隨即又百般疼惜。
你還好嗎?
會不會是她誤會他了?說不定她在沙漠飯店撞到他的那時,他是真心要幫她、誠意地邀她去看建築奇景?如果要滅口、要埋屍,這一路上他還會缺少機會嗎?她為什麼要把他揣想得那麼惡劣?
貝翎……
不,她的推測不無可能。別把他想得太單純,他並不是什麼好人!
他與她之間的濃烈繾綣,他霸道的佔有,強勢的主導,他喜愛撫著她後頸不住揉捏的壞習慣,在她迷糊沉睡時的喃喃自語……
貝翎不要走。
「回去!把車調回去!」
她霍然急喊,巴在前方的椅背上驚慌下令,怔住了司機和前座領路的男子。
「把車開回去!我不去飯店了,快!」
她愈喊愈心焦,淚珠莫名滾落,小手急拍他們的椅背催促,深怕來不及。
「慧東在等我,快回去!」
突來的轉變,連她自己也不明所以,可是她必須快快趕回去。她以法文喊完,再換回英文喊,她沒辦法像慧東那樣使用當地的口語,卻拚了命地不斷喧嚷,竭力要他們明白。
他們卻聽若罔聞,持續駛往目的地,不曾動搖。
「回去,開回我原來的住處去!」
慧東會擔心,不知道她又迷路到哪條巷弄裡。
她崩潰地哽咽,攀在椅背上俯首瞠眼,視線一片模糊,滴落串串水光。慧東會出去找她,到處找她,到日落都還找不到她,一個人在古城的迷宮巷弄中迷惘。
這次再也不像以往。她有感覺,這次慧東追不上來了,沒有辦法像先前那樣找到她。他們會就此分離,不再相見。
貝翎?
他會不解地呼喚,不明白她這次怎麼跑得這麼遠,不見蹤影。夜深了,恐怕會著涼。每一處的柳橙攤販他都梭巡過了,也已一一收攤,沒有人見到她,不知她會到哪去。
她有留下名片做線索,可是萬一他沒注意到呢?萬一風把那張小小名片吹到角落去了呢?萬一他有看見但追來時已經太遲了呢?
他會不會仍在古城茫然,不知她迷失到哪裡?深夜的街道上會不會仍有他孤寂的身影,找尋她的蹤跡?他終於對她付予信賴,而這就是她對這份信賴的回應?
有沒有人看到一名長髮的東方女孩?她該回家了。
貝翎。
她心痛地哭泣,深覺自己愚蠢至極。
哭什麼?回去做什麼?她瘋了是不是?那個俞慧東是個什麼好東西?她怎會盲目到這種地步?她忘了他對她有多卑劣嗎?她腦袋裡到底在想什麼?
瘋了,簡直瘋了。
小臉埋俯在雙掌中,力圖振作,身軀卻仍隱隱哆嗦。像熱帶午後的雷雨,突然來襲,聲勢驚人,卻又霎時停歇,晴空萬里,只剩葉尖及花瓣上滴落殘存的水光。
長睫微微眨動,一片濕濡,眼瞳中卻不再?濫情緒。逐漸冷靜下來的心境,唯獨鼻息仍在哽塞。一時湧上的激切,被她的理智緩緩收束,不復焦躁,空餘惆悵。
她的失落,是針對自己,太誇張,太可笑,太庸俗,太窩囊。
俞慧東是什麼人?她是什麼人?一個底細不清不楚的男子,跟她扯得上什麼關係?完全是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過客,只不過偶然交會,各自的生活又恢復正軌,毫不相合。
這趟旅程,幾經波折,算她倒楣。現在事情解決了,她要回到她的世界,過她當過的生活,盡她當盡的責任。
車抵飯店,服務人員為她打開車門,恭候她的光臨。
拜占庭式的宏偉飯店,兼具西班牙摩爾風味,挑高的伊斯蘭大廳,富麗的雕花鏤門,拼花彩釉,精工對稱,中庭碧泉在綠意掩映下,瀰漫北非獨特之美。擁有此棟觀光飯店的那名中年男子雍容來迎,她略略頷首致意。
「陸小姐,您的機票已經訂好了,凌晨出發。加上轉機的時間,搭機三十多個小時後您就將抵達台北。在此之前,您要先去餐廳用餐嗎?」機上飲食向來不盡人意。
「我想先休息,梳洗一下自己,麻煩將餐點送到我房間去。還有,為我送一套輕便的套裝來。」她向一旁的服務生交代了自己需要的尺寸及品牌,就示意對方可以為她領路了。
淡雅離去之際,她幽幽回望對方,似乎想起了什麼。
「請問,你為什麼要幫我?」
他一揚嘴角。「因為慧東是個人才,我不希望他在男女感情中耽溺過頭。」糟蹋了天分,自毀前程。
「我跟他沒有什麼男女感情可言,請別想太多。」
長髮飄旋,前往她所歸屬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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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調回台北工作的這半年來,感想如何?」
「請問這是以老爸的身份在問,還是以前董座的身份在問?」
貝翎挑眉斜睨,逗得胖碩的父親呵呵笑。父女倆慢慢走往登山步道,享受東台灣滿山濃蔭的森林浴,閒話家常。
「我是擔心你。」老爸在入秋的山林裡走得滿頭大汗。「別把自己搞太累。」
「還好啦,基金會的工作還會忙到哪裡去?」她只是不想像其他人一樣以開支票的方式,來做執行長的工作。每一項捐款動作之前,她一定要親自走訪勘察,確定對方真正的需要。
「我看你成天東奔西跑、上山下海的,連基金會工讀生都沒你這麼忙。」之前要不是媽媽身體又有狀況,她還差點飛到肯亞去,嚇壞老爸。「你這樣衝勁十足很好,不過也請體諒老爸老媽的心臟都不太好。」
「好啦。」她無奈地撒嬌長吟。
「媽媽的狀況怎麼樣?」
「上次的檢查報告說,是不是癌細胞轉移了,他們還要再觀察,但是媽可以繼續下一個階段的化療。」她盡量輕描淡寫,省得爸掛心。
「她知道嗎?」
「我只跟她說她第一關考試通過了,可以進到下一關的化療,沒跟她說疑似轉移的事。」
「別說,先別說。」他淡淡自語。「不管結果怎麼樣,讓她開心最重要,不要被這個病搞得她鬱鬱寡歡。」
「放心,她現在活絡得很。每天除了為自己設計新造型,就是忙著幫她女兒做造型。」哎,自從媽開始做化療,家裡就迅速累積各式流行假髮。媽非常懂得如何娛樂自己。
「她幫你做什麼造型?」老爸怪笑。
「相親的造型。」她抿出一副扁扁的笑意,有氣沒力。
「她還在玩哪。」呵,母女大鬥法。
「我總覺得你們倆是共犯,在暗中圖謀什麼。」搞不好哪一天就聯手把她賣了。「媽最近對於相親的事有點熱過頭,害我連吃好幾頓相親大餐,肥得跟豬一樣。」
「她想看你披白紗的模樣吧。」
「爸呢?」也是這麼想嗎?
「當然想,可是我不想讓女兒嫁出去。」老爸是出了名的疼女兒。甚至她赴美讀書時,哭的不是她,而是老爸。「要娶我女兒,只有一條路:入贅。」
「那大概有很多人都會打退堂鼓了。」如果爸仍任董座,想入贅的多到擠破頭。現在情勢落寞,入贅二字反倒替她擋掉不少追求者。
「你自己呢?」
「我?」她裝傻。
「有自己看中的對象嗎?」
「我忙都忙死了,哪有時間去找對象。」
老爸只是笑,繼續往深谷內的瀑布前行,不多追究。
他最老奸了,每次心裡有譜時,表面就會做得平靜無波,好像一切隨意。
自從她工作調回台北,擔任家族基金會的董事及執行長,就遠離了家族事業的實際經營。爸希望她當個董事會成員,或做個快樂股東就好。她起先無法接受,但現在已完全調適過來。
爸寧可她好好珍惜和家人在一起的有限時光,珍惜自己的人生,過得自在,而不必投入公司的實際經營,一天到晚忙著跟人拚到頭破血流。她工作期間,平日跟家人的聯繫及相處,竟比她在海外留學期間還少。有形的空間距離更近了,無形的心靈距離卻更遠。
現在回頭想想,自己在上海的那段時間,真的拚到昏天暗地,換來的只是短暫的成就感及下一步更巨大的不安。
要不是爸及時勒住她這頭野馬,逼她回家,她可能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媽的健康出了大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