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蘭京
「上頭派誰去接洽?」
「娜塔莎。」
這下他什麼都明白了。怪不得,會有王八蛋假好心問他願不願意跟娜塔莎復合,不僅恢復情人關係,也重建師生搭檔的輝煌戰跡。原來他們打的是這個主意,要他的舊情人替他搶下這塊肥肉,再誘他妥協合作。
「慧東?」墨鏡上的反影,慨然閉眸揉捏鼻樑。
「真是夠了。」
白人男子寂然遠眺老街上熙來攘往的人潮。他知道慧東的原則性很硬,也知道慧東的夥伴們近年來不斷地踩他的底限,試試看他的容忍度,看他是否能讓步。所以案子愈接愈大,風險愈來愈高,獲利的位數愈來愈多。
以億為單位的歐元進帳,誰不垂涎?
他們錯在太不瞭解慧東。用錢用色逼他,只會把他逼走。
「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白人男子低語。
「不用。」他疏離地遙望穿著修士袍匆匆路過的聖方濟修士們,戴著時髦墨鏡的悠閒觀光客,身著簡便軍服荷槍實彈的男女。
子暫時保持距離。」
「我需要靜一靜,剛好可以和這圈
「那你可能要先處理你的手機。」從剛剛就響個不停。
「我待會就會把它丟到馬桶裡。」
慧東這一垂眸,才發現響的不是他的手機,而是陸貝翎的:他們下榻的住處來電。
他淡淡聆聽對方的焦慮,輕聲安撫,穩定人心。
哎,他已經受夠了夥伴們的惡搞,現在陸貝翎也跟他來這套。算算日子,他今年三十三,應該沒有犯太歲,怎麼會愈過愈衰?
不過比起他的狐群狗黨們,這個陸貝翎她……
「慧東,以後我怎麼聯絡你?」
「打給她就可以。」他以陸貝翎的手機撥打給眼前的白人男子,留下來電紀錄。「我要開始善後,銷毀資料和檔案。你有什麼需要的,趕快說。」
「給我一個擁抱。」他需要的,只有這個。
慧東一咧俊逸笑容,與白人男子一同起身,展臂深深擁抱彼此,充滿哥兒們的豪情及朋友之間的珍惜。而後,互相道別,各分東西。
白人男子一直目送著慧東魁偉卻優雅的背影,百感交集,撥打手機。
「喂,是我。我剛跟慧東碰過面了。」
對方一陣嘀咕,他只還以好笑。
「他說要靜一靜,意圖夠明顯了。」拆伙之事,已成定局。「我不覺得他會有興趣被我們挖角,恐怕他會自立門戶,成為獨力接案的游擊隊。對我們來說,那也不錯。」
如果他能順利解決掉那女孩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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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離了住處,往人潮最密集的耶路撒冷舊城區擁去,隱匿行蹤。
不管多小的可能性,她就是不放棄。
她盡可能讓自己看來像個觀光客:雖然她一身名牌西裝的俐落扮相,實在像個來考察商務的生意人。她快快抹掉臉上的淚痕,一抿雙唇,竭力收拾情緒。
千辛萬苦逃離魔掌,想盡辦法打電話給還在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境內的堂哥,想向堂哥和爸求援。不料堂哥一聽是她,她什麼都還來不及說,就被他憤恨地罵個狗血淋頭——
「陸貝翎,我們走著瞧,我跟你沒完沒了!」
「你丟下商展考察的事,自己去玩自己的,已經夠惡劣。你還三不五時一直發簡訊來騷擾我做什麼?我全都跟你爸說了,回來有你好看的!」
「這下可不是我打小報告,而是連你爸都親眼見識到你有多卑鄙!」
「我沒憑沒據?!」他咆哮。「你趁我跟你爸去場勘的時候跑到我的飯店房間,用口紅在我的LV行李箱外殼塗鴉大大的SHIT,我都已經拍下來存證,連你丟在一旁的口紅我都收著,這叫沒憑沒據?!」
「去死吧你!」
她被堂哥悍然切斷通話時,嚇到呆眼大瞠,淚珠紛紛滾落。
她是打來求救的,想跟爸講話。可是這條路唯一的管道,已被俞慧東巧妙堵死。他操弄堂哥狹小的氣量及人品,不花太多力氣,也不需正面處理問題,就將她團團逼困在手心裡,輕鬆截斷所有的可能性。
但是她不放棄,即使沮喪到快痛哭失聲的地步,還是不放棄。
她全身上下可動用的資源,只有護照和信用卡。但就在她打完公用電話沒多久,打算刷卡買車票時,赫然發現卡被停用。
有人替她手上的卡報掛失。
她強自鎮定,穩下呼吸及不自覺的戰慄。俞慧東知道她逃離住處了,現在一定開始在各處搜獵。她能夠逃亡的時間,迅速緊縮,就快被他追上。
大使館、機場、中央車站,都可能備有真假難辨的安全人員,等著她上門求援。想要成功矇混過去,只有……
喧囂熱鬧的擁擠人潮,自雅法門一路延伸,深入阿拉伯露天市場。異國香料的氣味,充滿活力的熱情擾嚷,巴勒斯坦風的陶器,亞美尼亞獨特的裝扮,快進入夏季的驕陽曝曬,簇擁著她茫然前行。轉個彎,進入了猶太社區,又是另一番光景。
她迷惑,不知道兩個敵視的民族為何會在這麼小的區域內,相距這麼近。這裡到底屬於哪裡?是纏頭巾的、是戴小圓頂的、還是戴黑高帽的?攤販賣的報紙一列排開,希伯來文、阿拉伯文、俄文、法文、西班牙文、羅馬尼亞文,英文並不像她慣處的世界那樣強勢與普及,民族尊嚴的氣勢更甚英美的自以為是。
好熱。她現在才發覺,她自從捲入這團災難後,就沒好好用過餐。體力與心力的疲憊,逐漸邁向極限。她昨夜也根本無法好好睡,一直擔心俞慧東是不是會闖進來,她又該怎樣調適自己的心理之類的。
她想轉回阿拉伯市集,不想進入安息日的猶太社區,太荒涼太空曠,全面打烊,街上無人,使她的存在格外突兀。但一群群不同語言的觀光客不斷往前行,令她左右為難。她想退回去,但觀光客一定是往人最多的景點聚集。她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人群的掩護與幫助。所以……
她悄悄跟著聒噪的觀光團隊走,疲倦而乾熱,飢餓卻沒胃口,全身虛脫,還是得前行。
這不是一條很長的路,但古舊的石板路,她走得好辛苦。烈日當空,曬得她頭昏腦脹,沿路垂頭。太多人在這條朝聖之旅上感傷,她的反常,倒顯得稀鬆平常。
糟糕,她明顯意識到自己的身體一定出了什麼狀況,卻沒有多餘的心力潛入腦海中搜尋資料,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虛弱。
血糖偏低?還是血壓升高?
求救比較重要。而且,她從俞慧東那裡學到一件事:即使有辦法脫困,還是要謹慎行事,別敗在自己的莽撞。
出了石板路的盡頭,眼前豁然大亮。
她嚇呆了,從不知這些曲折小街之後會出現這番景象。
巨大的石牆,全然開展在她眼前。每一塊堆砌石牆的巨磚,高度都幾近她的肩膀。她終於想起來了,這是哭牆。
觀光客們紛紛搶拍,驚喜觀望,導遊簡單解說,大家半懂不懂,興奮的情緒淹沒了一切,視覺的震撼刺激心靈,跟著別人的民族情懷盲目感傷。
她覺得很……怪,不過她看到她要尋找的救援了——
一群東方臉孔的觀光客!
一問之下,是來自香港的旅行團,不少人是由內地來的,粵語華語都通。他鄉遇故知,她歡欣且警戒——上一個幫助她的華人,目前正是她災難的源頭。
她盡量保持冷靜、又略帶緊張地告知他們,她的行李遭竊,全身上下只剩護照。她身無分文,就以手腕上的梵克雅寶鑽表作抵押,請他們協助她返回台北。
她雖然處境狼狽,但一身低調的名牌為她作了強而有力的見證:這確實是位需要救援的落難千金。大家七嘴八舌地安撫她、為她抱不平、責怪當地治安太差、熱切商議著如何幫忙,同時邀她加入他們今天的行程。
她樂意配合,不需要犧牲導遊伺候他們的時間,專程陪她報警及善後,她只想順利回家。
獲得這些人友善幫助及接納的鬆一口氣,全憑演技。她必須假裝放了心,不能洩漏有人在追捕她的驚慌焦慮。她強顏歡笑,跟著他們遊歷,走訪聖殿山、清真寺、耶穌受難的十架苦路及下到陰間的紀念品商店。直到晚餐時分返回飯店,她才能請導遊幫忙處哩她的事。
一進飯店大廳,服務生欣然上前,說有客人在等他們。
客人?
氣派大廳沙發區的一隅,優雅的身影起身步往他們這方,雍容中帶有隱隱的不安,卻以充滿感情的微笑迎來。
「貝翎,原來你跟他們跑出去玩了。玩得還愉快嗎?」
一行人為之傻眼,視線在這位美男子及陸貝翎之間望來望去。怎麼回事?
她完全僵愕,怔在原地,無法反應。不可能,俞慧東怎會悠悠哉哉地坐在這裡等?他甚至懶得費力追擊,也沒打算要來個全面大搜索似的,只捨得用一丁點力氣就達到果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