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文 / 單飛雪
巫瑪亞又問:「你們在說什麼?他真的沒事了吧?嗄?你跟醫生講什麼?」
柯芬琪按住她的雙肩。「我跟他們說我要趕快幫你向精神科掛號,否則你可能會精神崩潰!拜託你,去休息,他暫時沒事了……沒發炎的話,明後天就會轉入普通病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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鏗!
在黑暗中,龐震宇聽見鑰匙墜落的聲音。這一個鏗音,瞬間劈亮世界。他重見那天景色,一切歷歷在目——
他蹲在公園抽煙,有個小女生跌倒了,穿著校服,白襯衫很寬鬆,藍裙很長,她個頭纖細,摔倒,鑰匙飛出去。她滑一跤,看那勢子,應該很痛的。但那女生,直挺挺躺著,呆望天空,哀都不哀一聲,眉也不皺一下,超冷靜,欣然接受摔跤,好像摔得很習慣,也不怕糗,躺著看白雲,那異常的表現,教他多看了她幾眼。
後來,她蹲在水溝前,想撈鑰匙。
他永遠記得,夕光中,那小個頭思索時,可愛的模樣。她捧著臉,既不焦急,也不忙著討救兵,就一個人靜靜瞪著水溝想法子,像很習慣自己解決問題……
其實那天,他頭痛得很厲害。
奇怪的是,看到她重重摔一跤,他的頭竟莫名地暫停疼痛了。也許是注意力被她分散,也許是她那獨立自主的孤單樣,教他憶起很多往事。憶起當他年少,他也是這樣一個人,摔跤不喊疼,有事不求助,一個人靜靜惱,默默設法解決,沒有依靠。
那天,龐震宇幫她撈起鑰匙。
幫她的同時,心裡被一股暖流淹沒……他心疼這個小女生,如同心痛年少時,那缺乏靠山,缺少溫暖的自己。後來,他發現更多她坎坷的背景。想愛她,就好像,間接的,也愛到少年時無依無靠的自己。
當年他已小有成就,卻荒謬地發現,可能不久於人世,現在……他置身黑暗中,突然聽見鑰匙墜落聲,天大放光明,時間回到那天黃昏,看到這些,忽然畫面朦朧了,眼前有影子在晃動,有人呼喚他,軟綿綿地跟他說話——
「起床嘍……醒來嘍……公司快倒嘍……客戶跑光光嘍……」
他牽動嘴角,想笑。認出這把聲音,心好暖,好想看她,眼皮顫動,睜開了,在久違,清晨的曙光中,看見熟悉的容貌,漸清晰、漸明朗。
巫瑪亞對他微笑。
他迷茫地望著,他也微笑,他的陽光,都在那張臉上,他的蜜糖,他守護的女孩,他在世上唯一的寄托,她微笑,那笑意漾到眼睛裡,他看見他的容貌,在她漾著笑意的瞳孔裡,他覺得很幸福。
他恍恍惚惚,還以微笑。只是一個笑容,已經用盡他所有力氣。他們看著彼此,都在笑。晨光之中,笑得很傻氣。好一會兒,他們都說不出話,只是笑看彼此。然後,一起目光閃動,落下歡喜的淚水。
尾聲
冰冷嚴寒的冬季淡出,蒼茫天地,迎來春的訊息。
醫院院區公園,枯枝冒出點點嫩綠,狹小泥徑,原來覆著白雪,氣溫回升後,喜悅地坦露真面目了,迎接天光。
白樺樹,沿路成排站好,然後風中搖蕩,它們全注目著,那漫步在小徑上,手牽手的兩個人,它們搖擺著,沙沙響,不知也在陪著興奮什麼,好像連它們都感應到愛的氣息。
那兩人,慢慢穿過林蔭,慢慢走,悄悄聊,一種寧靜氛圍,瀰漫在他們週身,彷彿天地,獨獨遺留下這兩個知心人,還有這些默默注目著的白樺樹。
「你確定不回光暉?」龐震宇低聲問她。
灰色風衣裡邊,他穿著醫院的病人服,經過兩個多月術後調理,他身形消瘦了些,頭還纏著繃帶,但眼睛,已恢復昔日炯光,為了手術,剃短頭髮,纏了繃帶。瘦些的臉,輪廓更明顯,他不像病人,看起來還是很英俊,而且面上更多了些沉靜的氣質。總而言之,在巫瑪亞的目中,既使是生病的龐先生,還是超帥的。
「我不想當總監。」巫瑪亞握牢他的手,難相信,這握住的手,不久前,才在生死關頭走一遭。
「覺得壓力大嗎?」
「我連製片都不想當了。」分秒都不願意離開,因為他在這,她也要在這裡。「我不回去工作了……」
「不工作?會沒錢喔。」他開玩笑,被她瞪。
「幹麼?你以為這樣講,我會緊張啊?拜託,我不是小女生了好不好?這些年賺的不少,該有的保險也全買齊了,我跟你說,我要是生病,請看護都沒問題。」
「原來我給你的待遇這麼好。」
「嘿,待遇不錯啦,就是對員工沒禮貌。」
「也就是說……」他拾起頭,佯裝努力思索。「我是個不重視表面功夫,但很重實際回韻的好老闆。」
「是是是,你是是是。」
兩人都笑。
又繼續散步,往池塘方向走,他們想去那兒坐一會兒,他們買了花生,打算去餵松鼠。
紐約的春天,其實比台灣的寒冬更冷。風來,龐震宇跟她交握的右手,將她小手握更緊,再埋入風衣口袋深處。這樣,兩人的手,都暖藏在口袋裡了。貼著的掌心,熱呼呼,像有能量,淌入彼此心底……融化在彼此髮膚裡,是愛的能量,活化生命,裝飾平凡無奇的生命。
到了池塘,一朵白蓮,浮在水面,靜靜地開,默默芬芳。
他們坐在垂柳邊的長椅,她剝花生,他負責投擲,然後松鼠一隻兩隻三四隻,從四面八方樹梢上溜來,這是龐震宇入院後,他們發明的小遊戲,就是常常來跟這些松鼠約會。
有巫瑪亞作伴,有小松鼠陪玩,龐震宇的住院生活,像度假那麼愜意。換藥的疼痛,身體不適,都變得可以忍受了。
花生丟完了,巫瑪亞用好甜柔的嗓音,跟小松鼠們說:「好了喔,打烊了喔,吃完快回家吧,好冷呢,乖。」
「天啊……」龐震宇故作驚訝地說:「我真不敢相信,那個冷冰冰的巫瑪亞,竟然用童音跟松鼠講話?」說完,又被她瞪了。
她紅著臉,有點小尷尬。「奇怪了,我發現你真厲害,連當病人都不乖乖地,還是很會激怒別人。」
他哈哈笑,將她戴著的毛帽調整好,然後像跟小朋友講話,學她剛剛跟松鼠講話的口吻說:「好了,乖,別氣,秀秀。」
「幹麼忽然這麼噁心,不習慣哩。」
「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女人真麻煩。」
被她踹一腳,他笑了,將她攬入懷裡,讓她偎在他心的位置。
「真的不回去工作了?」
「唔,我想陪你陪到你出院。」
「其實我已經好了。」
「不行,醫生說還要評估,還要檢查。」
「我沒問題了,我知道。」
「是這樣沒錯,但謹慎一點好嘛。誰叫你一醒來,就被他們當成奇跡,你不知道我們多害怕,都以為你沒救了。」
「唔。」龐震宇將身子往後靠,仰起臉,沐浴在光中,看著金色日光在樹梢間閃爍。「既然你不回台灣工作,這段時間,我也不好意思讓你沒收入。」
「沒關係啦。」幹麼一直講這個,她不是真那麼勢利好嗎?
「我想了一個辦法。」
「嗄?」
「你總不能當無業遊民吧?游手好閒也不好吧?」
「嗄?」
「不做總監,不做製片,賴在這裡,不回光暉,那我又想把你留在身邊,只好娶你了是不是?」
她愣住。「真的?」
「對啊。」
「你確定?」
「幹麼這麼不相信?」
「真的要娶我?是真的,想清楚再說,不要說了又反悔,我會不爽噢。」
「哦,」他笑了。「原來你很期待嫁給我。」又被她瞪跟踹,這樣對病人,很粗暴。「我說真的。」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哦,我知道,你需要我幫你打理公司對吧,嘿嘿嘿,你也發現我能力很棒,娶來當賢內助,算你聰明。」
他忽地正色,嚴肅起來,盯著她。「胡說什麼?」他生氣了。
她被他嚴厲的表情嚇到。
「我娶你,跟你能不能幫我打理公司無關。事實上,因為你不想回公司,我打算讓出股權,給別人經營,等我病好了,我也不想耗時間在公司上。」
他推開她,握住她兩邊肩膀,瞪著她。
「我娶你,只因為我愛你。不為了想利用你的能力,或得到什麼好處,難道你不知道,光是你本身這個人,就很吸引人了?就值得我愛你?難道你不相信自己的魅力?可以讓我迷了這麼多年……變成我心裡的支柱,陪到我死盡又活來?你不知道你多棒嗎?」
被母親遺棄的她,真的不知道。被父親歇斯底里對待的她,真的不知道。
「可是……如果你,只是單純的喜歡我這個人,那當初我暗戀你時,你說了什麼?還記得嗎?那時你要我別喜歡你,還要我放棄那些少女羅曼蒂克的幻想,還說你是請我來工作不是請我來作夢的,你記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