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楚月
服務人員笑了笑,「江小姐,請別緊張,盛先生有交代我,如果聽見裡頭有不對勁的聲音,我會立刻衝進去救人。」
「謝……謝。」這麼嚴重啊?
江少儀深深吸了口氣,既然都來了,怎能不入虎穴,而且她相信蔣孟生應該不會對她怎樣,應該吧……
董事長給她的貴賓卡其實也是開這間套房的鑰匙。在敲門按電鈴都無效後,她只好使用鑰匙開門。
房內有點暗,但還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不過也有點難以辨認方向,畢竟她第一次踏進來。
「孟生……孟生!」她關妥門,輕輕喊,小貓似的叫聲,可不希望引起蔣孟生反感。
站在窗簾前的黑影,鷹隼般的眸子,自江少儀踏入後便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她,他所站的位置恰好是個背光的死角,只要他不出聲,很難有人察覺他的存在。
他就如同一隻夜行性動物,無聲無息掩蓋住自己的一切,只專心盯著侵入他世界的外來者,一舉一動都不放過。
「蔣孟生,你在嗎?」服務人員說蔣孟生自從住進來後就沒有踏出房門一步,就連送餐的方式也是將餐車放在外頭,過一會兒他才會開門推進去。
電燈在哪裡啊?
過了一會兒,江少儀終於適應黑暗,開始摸索牆壁,就在她找到像是電燈開關的按鍵後,還來不及開燈,立刻被一股蠻力壓制在沙發上。
「啊!」她低喊一聲,幸好有沙發,要不然她真怕脊椎會斷裂。
她睜開眼,看見是蔣孟生,以及他過分冷厲的神情。
不諱言,在那一瞬間,她被他的陰鬱嚇到了。
此時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是她熟悉的蔣孟生,她對他感到無比陌生,可他的五官明明就是蔣孟生──即使他說話直接,老是和自己為了一些小事情爭執,她依舊能感受到他無盡的寵愛。
蔣孟生對她真的很好,不是那種只會掛在嘴上說我會對妳多好多好的台詞,而是真心的,只要是她的事情,他就算不怎麼高興也會斟酌退讓,反倒是她老是在欺壓他。
她生長在健康的家庭裡,即使電視新聞播報的家暴案例,她也認為離自己很遠,直到上次親眼目睹小雲丈夫的例子,直到親眼見到全身上下散發濃濃防備氣息的蔣孟生,她才明白她永遠都不可能體驗他們的痛。
切身之痛,深入內心的恐懼,不是當事者便不能明白。
說什麼「我能體會」、「我能感受」都是騙人的,即使曾痛過,也不是每個人都是相同程度的感覺。
「孟生,對不起,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幫你……」輕撫他的臉,她的淚水無助淌下。「如果我能早一點認識你的話,就能多體貼你了……對不起!對不起!」
她很羨慕盛堯東,可以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認識蔣孟生,如果他們能早一點認識,她一定更努力瞭解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束手無策。
她為什麼要哭?他不太明白。
他們並不認識,可是總覺得……她有一些眼熟。
她為他哭,他們應該是認識的吧?
「我認識妳嗎?」她哭起來的樣子挺醜的。
盛著淚水的眸子眨了眨,似是不敢相信他會說出這些話,江少儀驚愕過頭,忘記要繼續哭,雙手緊緊攀住他。
「你真的不認識我嗎?蔣孟生,你不要嚇我!是你說就算我不喜歡裝扮、不愛逛街、不看流行雜誌,喜歡看BL小說、看布袋戲,愛玩COSPLAY,而且最詭異的是還有一隻SD娃的兒子,你也很喜歡我!我是你的女朋友,你不可以忘記!」
溫暖的淚水滲入他的皮膚,順著血液流入他裝著記憶的匣子內──
他現在究竟是幾歲?是五歲?還是……
繼父呢?
母親呢?
他們在哪裡?
他依然是一個人嗎?
回憶如潮,奔騰而來,直接將他滅頂──
他的記憶有限,唯一記住的是很冷、很痛、很累、很餓,孤獨又絕望,沒有什麼是值得期待的,他還不清楚什麼是死,只明白如果能夠什麼都不用去想、去感受,那就太好了,因為他已經太累了。
一個人太寂寞……
他不想一個人,又怕不是一個人。
矛盾,是不是?
*……如果是我的話,就算很痛苦,我也希望能活著,因為這樣才能知道這世上還是有很多愛我的人,比起那些連睜開眼睛都沒有機會的孩子,能活著已經是一種幸福了,我覺得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人生,不要太介意過去的事情,要不然只會綁住自己而已喔。*
這些話是誰說的?
是誰一臉擔心地望著他?
是誰?
是誰……
「蔣孟生,除了我的親人以外,你是我最愛的人,我是你的女朋友,你誰都能忘記,就是不可以忘記我!聽到了沒?」
帶著哭腔的威脅,聽來一點也不可怕。
他很喜歡這個溫柔的聲音,猶如春風包圍著他,讓他不會感到痛苦。
蔣孟生,究竟是誰?是誰──
江少儀加重扣住他的力量,絕不允許他掙脫。「蔣孟生,你絕對絕對不可以忘記我!可惡,董事長怎麼沒告訴我你會有這種情況啊!」此刻無疑是雪上加霜,不只束手無策,她大概只能坐以待斃了。
原來他是蔣孟生……
對了,他不是五歲的蔣孟生,而是三十三歲的蔣孟生。
繼父、母親……都已經不在了。
他是自由的,也是安全的。
他終於想起來了──他確實有一名不喜歡裝扮、不愛逛街、不看流行雜誌,喜歡看BL小說、看布袋戲,愛玩COSPLAY,而且最詭異的是還有一隻SD娃兒子的女朋友。
她叫做江少儀。
唯一令他心動並且動心想要永遠和她在一起的女人。
「妳腦袋究竟裝了什麼?竟然將我說的每字每句都記住了。」他咧嘴一笑,笑容中的苦澀逐漸淡去。
這一笑也笑走了江少儀的緊繃,可她反而將他摟得更緊、更緊,彷彿怕他會飛走似的。「蔣孟生,你不可以走!不可以離開我!要不然我一定會帶著我兒子去找你。」淚水又撲簌簌滾落下來,濕了兩人的上衣。
為何只是抱住他而已,就會讓她很想哭呢?
為什麼她無法幫忙分擔他的痛苦?唉。
「沒想到妳真愛哭。」他怕自己的體重完全壓著她,小心抱住她。
「你嚇到我了。」
「對不起。」
「你確定沒事了嗎?會不會五分鐘以後又突然問我是誰?」那樣她肯定會瘋掉。
蔣孟生表情一怔,然後開口問:「妳……是誰?」
江少儀火大了,抓著他的衣領猛搖晃。「蔣孟生,可惡,你真的很過分!」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謝謝妳讓我及時想起我自己是誰。」否則他大概會一直等到清醒才走得出這房間。
她終於破涕為笑。「幸好你沒躲到國外,要不然要找你可要大費周章。」
「妳不是說天涯海角也要來找我?」
她又哭又笑地緊緊抱住他。「要我出國去找你的話,一定要幫我出機票錢啦!」
──這就是他的女朋友,有點怪,卻深深吸引他。
蔣孟生善於隱藏,能將自己最脆弱的部分埋在最深處。
這不僅欺騙了醫生,甚至連他也認定自己已經康復,直到二十一歲聽見母親的死訊,過往的傷痛再次被掀開,他以為可以熬過去,哪知他竟無法控制自己。
過了一個月,等他清醒,才想起自己是誰,卻不記得自己做過什麼事,而且當時他是待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裡,其實說是陌生也不全然,畢竟這個地方他曾經待過一年,印象深刻。
為了逃避繼父,唯有住在飯店才能感到放鬆不再害怕,因此他住了一整年的飯店,拒絕任何人親近,甚至對女性也有些排拒,他拒絕所有的親情,除了年紀比他小的表弟盛堯東除外。
堯東也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他讓自己忙碌好徹底封鎖過去的不堪,高中畢業隨即離開台灣,直到去年才回來,他在別的企業上班,後來是禁不住堯東的拜託,才進入「康碩」接任財務經理一職。
他對親情很模糊,印象中,能感受的親情幾乎未曾有過,他對暴力、冷漠比較有反應,而且幾乎是直接的反射。
看見小雲丈夫打人的那一幕,昔日的記憶再度被喚醒──小雲丈夫的樣子跟繼父重迭了,他漸漸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誰,又開始對環境產生害怕與抗拒,不清楚能相信誰、能找誰幫忙。
於是,他躲回記憶裡能提供他最安全的飯店內,唯有在那個近乎封閉的環境中,才能獲得片刻的安寧,才能感受到安全。
他真的不想一個人,卻只能一個人而活。
「……所以不是為了妳、不是為了妳同學,而是為了我自己,因為我以為又看見繼父,那一刻我不記得我已經是個男人,以為自己還是個才五歲的孩子,我想反抗、想逃離,可是繼父不死,我不能走,所以我才會下那麼重的手……是不是嚇到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