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文 / 單飛雪
她交代著:「等我表演完,我們就可以吃免費的外燴,我說你是我的助理,等一下跟我上台。」
助理?他為新身份感到好笑。
仿四合院的露天中庭,搭了簡陋舞台,台下擺桌椅,角落有戴高帽的廚師料理餐點。
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一百多個座位,只坐十人,還克難地撐著傘聽音樂會,快輪到花露露表演西塔琴了。
「真慘,沒什麼人來。」楚天馳替她尷尬。
「沒關係……」花露露很想得開。「就彈給樹跟草聽。」公民會館本來是眷村聚集地,周圍都是樹,前方還有小山丘,披覆著小草。
爵士歌手唱完了,換花露露上台,雨勢卻忽地暴烈起來。
有沒有這麼艱辛啊?楚天馳罵:「太扯了,主辦單位還不停止活動?」他說要去找找工作人員拿傘,還沒來得及去,花露露已經走上台,他只好趕快脫了外套,奔上去。
「雨那麼大,還彈什麼鬼?」他低罵。
「可是還有人在聽呢。」
誰?下暴雨還聽什麼?楚天馳瞇眼瞅著灰雨中一對小情侶。唉,也是,只有年輕人把大雨當浪漫,只有小女生不怕風雨吹。反正花露露往中央唯一還沒被雨侵襲的干地坐下,踢掉鞋子,把琴打橫,右手食指,套上彈奏用的義甲——mizrab,開始裊裊彈奏。
冷風不斷把雨打進舞台,楚天馳只好把外套撐高,擋在花露露額前。
有沒有這麼悲慘啊?他苦笑。不就是紀念音樂會,不就只有兩個人還沒離席,花露露堅持什麼呢?隨便彈彈趕快去吃東西,可是……
楚天馳有點火大。
花露露無畏風大雨大,竟然很投入的閉上眼,彈得很陶醉。
裊裊裊裊地西塔琴努力跟雨聲拚了,明明琴聲都被暴雨稀釋掉,分不清琴音跟雨聲,他也聽不清楚旋律,可是她仍做足表情,百分百投入在演奏裡,頭和身體很自然地輕輕晃起來,這樣怡然自得的咧……
他本來被風吹雨淋弄得很煩很火大,為了擋雨,他的頭和臉都濕了,還犧牲了皮外套,還要擔心她著涼。可是,看看她,那麼專注,全然地以她的身體,她的靈魂在演奏,他竟然看出了感動……身心麻麻的。
看見當一個人,百分百投入做一件事,那份專注力,像鑽石發亮。將所有外在雜音都消除,她光亮晶晶,美麗耀眼,他無法移開眼睛,心悸動著,世界彷彿只剩下花露露在演奏西塔琴。
狂風暴雨全部消失。
短短十五分的西塔琴演奏,變成楚天馳一生中最奇特的十五分鐘經歷。
他發現音樂有能量,因為他真的在共震,身體每一個細胞共鳴著。
他差點落淚,皮膚好麻,她怎麼能夠美麗成這樣子,不像平凡人。
可是,當表演結束,將西塔琴放倒,拾回鞋子穿上,她轉頭,對他笑,又變回那個可愛少女,嚷嚷——
「唉呀我快餓死啦∼∼哈哈哈。」
啪啪啪啪啪啪啪,堅持在雨中聽的小情侶,起身用力鼓掌,激動得大飆淚。
花露露呢?花露露不留戀掌聲,只是笑著朝他們揮揮手。「快去吃飯,好冷咧!」
楚天馳跟著她去料理台拿三明治吃。
「晚餐就這樣?」他看著薄薄的三明治。
「不行嗎?」
「花露露小朋友。」
「嗯?」
「你約我的時候,那個口氣我還以為是要去吃什麼大飯店,再不濟,起碼也會是個小館子吧?」
「這也不錯啊!」她嘻嘻笑,遭他白眼。
「我男生還無所謂,你一個女生這樣很難看。」
他們蹲在會館屋簷下,啃著冷掉的三明治,面對暴雨吃晚餐。
「沒辦法嘍,下大雨,桌椅都不能坐,只好蹲這裡吃嘍。」花露露聳聳肩,很無所謂。
楚天馳吃了幾口三明治,又冷又干,太難吃了。
「別吃了。」搶走她的三明治。
「幹麼不吃?」
「難吃死了,走吧。」
「就這樣?」難得跟他晚餐啊,他就這麼迫不及待要走?
「不然呢?雨這麼大,你還想再上台表演裊裊裊是不是?」
「那等雨小一點再走。」她摳摳被蚊子咬到的腳踝,想跟他相處更久一點。
「再待下去,你的腳要長紅豆了。」小黑蚊很熱情哩,他拉起她,拖著她往摩托車的方向走。
唉,沮喪。花露露穿上雨衣,圈住他,引擎轟轟,讓他載走。可憐啊,好好的約會,就這麼陣亡了。她躲在他背後,唉聲歎氣,不認得道路,但,認得樹。當機車騎過辛亥路,她忽然大叫——
「我要下車!你看,多肥的樹,我們下去欣賞一下。」
「你……」
「一下就好一下,拜託。」
可憐他三十歲了,還要當保母,和她穿著雨衣,像白癡在路旁看大樹。
「肥樹啊,肥成這樣啊,哈哈哈。」她對樹拍了又拍。「肥得油亮亮,真不賴,你不覺得它們很特別嗎?一般樹就是大啊寬啊,可是它們很有肉感,肥得真性感,贊。」
他想嘲諷,笑她有什麼好驚奇的。
可是,他真的驚奇了,從沒發現,原來樹也可以長得這樣肥,一整排癡肥的路樹,日日站在鬧攘的辛亥路旁發呆,從沒人發現它們這樣特別,要不是花露露指給他看,他的眼睛永遠會對這景色視若無睹。那滑亮的樹身,真的很有肉感。禁不住誘惑,他也摸了摸。
「真的很有肉。」他朗聲笑了。
「我說唄∼∼」她也哈哈笑。
他們站在肥樹前,看著彼此,笑得好傻。
花露露問他:「這叫什麼樹?」
「不知道。」
「耶我們叫它肥樹。」
「那就糟了。」
「糟了?為什麼?」
「你不是說有言靈嗎?」
「嗯,是啊。」
「你叫那只沒毛的狗帥帥,它真的就帥起來了,現在你叫這排樹是肥樹,那叫著叫著,等等肥到路都過不去了怎麼辦……」
他講了個很冷的笑話。她聽完,面無表情。
「幹麼?不好笑啊?」
「我覺得你說笑話的天分沒有比我好到哪去,我那個棒棒糖的比你好笑多了。」
他氣惱,做狀要敲她的頭,她嘻嘻笑地閃躲,身上雨衣,軟膩地纏著皮膚。他看她雨帽下的頭髮都濕了,唉,他們變成一對雨人。
「走吧。」楚天馳牽起她的手,往前走。
她心頭一震,這是他第一次牽她的手,好高興啊,可是……她指向後頭。「摩托車是停那邊欸!」他糊塗了啊?
「我知道。」他還是往前走。
「欸?要去哪?」
「我就住前面,去我家,煮飯給你吃。」
「……」
沒聽見她的回應,楚天馳轉頭看她,看見她頭低低的,那只讓他握住的小手非常熱。他問:「怎麼?你不想吃啊?」
「我很高興咧……」她笑著,臉紅紅。
她幸福洋溢,臉紅紅了。
他看著,迷惘了。看她濕漉漉的黑髮,在紅的臉邊發亮,而她微低頭,笑得一團喜氣……在寒天大雨中,濕答答夜晚裡,怎麼也能這麼幸福?!整個人被快樂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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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百投入,是不是每一分秒就會快樂到發光發熱?
不理會壞天氣,忘記過去的不幸,今晚,楚天馳決定當個沒有過去的人,像個新生兒,學花露露也百分百投入,享受這時刻。
因為再不久她就要離開了,他想多親近這溫暖的亮光,所以帶花露露返家,煮晚餐請她。他住在尚未改建的舊眷村,她沿路張望,驚奇不已,貪看曲折的暗巷,紅磚矮牆,踏過水窪,激起水花……
「你住的地方真不賴……」
「我爸留下的老房子,再過幾年,這裡就要拆掉改建成大廈。」
「那多可惜,我喜歡這樣子呢!」
他停在紅木門前,開門,讓她進來。
他們脫下雨衣,衣褲都濕透一大半了,把兩件雨衣掛水泥牆邊,拉著她的手,穿過小院子,鑽入屋內。點燈,拿了簡單的衣褲要她沖個熱水澡換上,怕她著涼。
趁她洗澡的空檔,他到廚房燒飯給她吃。
十五分鐘後,當她穿著他過大的衣褲走出浴室時,小客廳已充斥著飯菜香。站在餐桌前,她興奮地瞧著一碟碟家常菜。
三個荷包蛋油亮金黃,鮮潤翠綠的空心菜,還有煎得脆嫩的豆腐,兩碗白米飯,冒著煙的番茄湯。
「我太幸福了!」她迫不及待坐下要吃。
「隨便幾樣菜也幸福?」他笑著,遞筷子給她。
「在巫瑪亞那裡,都是我負責做飯,沒想到,你會做飯給我吃……」
「反正我也餓了。」講得很順便,可是看她嘗著飯菜,那滿足的模樣,他自己,竟也吃得好滿足。
他已經很久沒好好煮頓飯了,沒好好坐下來吃飯。現在聽著雨聲,和她享用晚餐,飯菜好像更好吃。
「真希望時間停在這個時候。」她感歎道。
三顆蛋,一人吃掉一個,還剩最後一個。他挾進她的碗裡,讓給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