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路可可
「這杯茶要用我的名字命名喔,就叫煒煒烏龍。」印煒煒大聲地說道。
「好好笑,『煒煒烏龍』一聽就像是你這個人很鳥龍一樣……」聶柏珍笑著說道。
印煒煒也笑著,笑得鬈發都顫動了,笑得整個身子都趴到吧檯上,笑得眼淚無預警地「啪」地掉了下來。
聶柏珍嚇到了,以為自己說錯話,急得紅了眼眶,拚命地扯著哥哥的袖子,要他出來安慰人。
「怎麼了?」聶柏倫走出吧檯,坐到印煒煒身邊。
她沒說話,豆大眼淚依然啪嗒啪嗒地掉在桌上,發出驚人的聲響。
「你這裡很難哭。」她說,依然沒抬頭,戴著好幾個彩色手環的手腕緊抓著桌子。
「過來——」
聶柏倫走出吧檯,拉起她的手,卻因為她指尖的冰涼而一震。
他半推半拉著她向前,讓她坐入吧檯邊一張石綠色籐椅裡,先為她披上一條薄毯後,又將一隻抱枕塞入她懷裡。
聶柏珍驚訝地看了哥哥一眼——那是哥哥的專屬座椅,除了她之外,誰都不許碰的。
「記得我上星期說過文姊的事情嗎?就是和我很投緣的那個?」印煒煒紅著眼看著他,輕聲地說道。
「記得。」她說的,他都記得。
她說過,文姊是惡性腫瘤,麻醉藥所能提供的效用其實已不大了。文姊每天被痛苦侵蝕得連覺都沒法子好好睡,明明連說話都不甚有力氣了,卻是每日都要強打起精神,好讓八十歲的老爸爸不要太傷心。
「文姊問我能不能幫她把她爸爸帶開,她說她想找個地方跳下去,她真的受不了那樣的痛苦。她說她每天下床走路,都像有人拿刀在割她的肉,但她還是要走,因為文伯伯會擔心……」印煒煒把臉埋入抱枕裡,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
聶柏珍在吧檯裡彎下身,偷偷地掉著眼淚。
聶柏倫則在印煒煒面前蹲下,握住了她的手。
「我好想不專業,好想抱著文姊一起哭。可是,我不行……」印煒煒將聶柏倫的手愈握愈緊,連她的指甲深陷入他的掌心裡都毫不自覺了。「我只能告訴她,如果她就這麼跳下去了,文伯伯會自責一輩子的。」
聶柏倫感覺到手掌上被她掐住的痛,卻沒有掙脫開,只是舉起另一隻手安撫地拍著她的肩膀。
「文伯伯每天都告訴我們,文姊看起來似乎好一點了,也許過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印煒煒淚水模糊了視線,她哭得好慘,肩膀也可憐兮兮地抖動著。
聶柏倫抓過一盒面紙遞到她手裡。
印煒煒抓著面紙,累積在心裡的情緒突然一股腦兒地全冒了出來。
「為什麼要我寫那些評比表格?病人的情緒要如何量化?難道我真的寫下『病人及其家屬已做好了萬全面對死亡的準備』,一切就會OK了嗎?」她忿忿地將面紙掐成一紙團,嗄聲說道。
「你該做的事都做了,無愧於心,這樣就夠了。」聶柏倫抽過面紙,擦去她的眼淚。
安寧病房的社工師流動率極高,因為死亡每天不停地迎面過來。輔導病人與家屬的社工,不可能不投入情緒。然則一旦投入情緒之後,每天要迎接的卻是數不盡的失去啊。
天知道,他有多想將這個總是因為付出太多而受傷的女人,牢牢擁在懷裡。天知道,他有多想吻去她的淚水。天知道,他有多心疼她的心疼。
鈴鈴鈴……
手機鈴聲打破了聶柏倫混亂的想法,印煒煒急忙從袋子裡接起手機,害怕是醫院裡有任何狀況。
「喂!」印煒煒對著手機喊道,急促聲音很快地便冷靜了下來。「喔——是你啊。」
她的淚水慢慢地停住了,她將自己更縮到藍色大抱枕後頭,突然覺得好累。
「嗯……沒什麼事。我在『幸福』,你要過來嗎?」印煒煒悶悶地問完後,繼而不解地皺起眉。「這裡有毒嗎?幹麼每次邀你,你都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
因為你男朋友心裡有鬼!聶柏倫欲言又止地在心裡歎了口氣,就是沒辦法開口說出那句話。
也許,她男朋友已經和另一個女人分手了吧。
「嗯……好吧,我一會兒就過去。」印煒煒掛斷電話後,表情已經慢慢恢復了平靜。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她早已學會在很短的時間內將情緒釋放掉,否則她會被壓垮的。
「你男朋友以後就待在台灣了嗎?」聶柏倫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應該吧,看他們公司怎麼安排了。」印煒煒從籐椅裡起身,走到吧檯前。「我該走了,我跟他約了吃飯。」
聶柏倫點頭,低頭忙碌著,不想臉上露出任何落寞情緒。
「聶柏倫——」她喚了他一聲。
他抬頭看她。
她半張身子傾過吧檯,拉住了他的手。
「謝謝你,你不會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她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雙眼認真地凝望著他。
「不客氣,朋友是做什麼用的呢?」聶柏倫淺淺一笑,緊緊一握她的手,便又快快放開。
他不許自己留戀太多,否則要是不小心露出了蛛絲馬跡真心意,那就連朋友也沒得當了。
聶柏珍看著他們兩人此情此景,白細小臉忍不住苦成一團。
「幸福」常客很多,但是會讓哥哥拉著手安慰的,卻只有煒煒一個。
煒煒承擔著病人及家屬的壓力,而煒煒的壓力則交給她哥哥。煒煒心裡有事時,第一個述說的對象一定是她哥哥。
但是,煒煒和男友丁大川交往得還算穩定;而哥哥的學妹周念綺剛回國,最近經常在中午用餐時間來到「幸福」,毛遂自薦的味道相當濃厚。
現在到底應該怎麼辦啊?聶柏珍眉頭愈皺愈緊,咬著手指頭,真的很抓狂。
「我走了。」
印煒煒朝著他們兄妹一揮手,走出了大門,心情如同她每回從這裡離開時一樣地美好。
她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和丁大川的感情順利,而且又遇到了聶柏倫這樣的好友。她的要求向來不多,只求日子能夠繼續這樣安和樂利下去,她便會覺得人生無虞了啊。
印煒煒忍不住再次回頭,看向店內——
果然,她再度對上了聶柏倫那雙深邃黑眸,心窩自然又是一暖。
好了,汲取精力完畢。
印煒煒一笑,揮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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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春季空氣裡,開始加入了夏日的暑氣,太陽的味道更濃了些。
「幸福」咖啡館的生意依舊要命的好,小小的庭院裡也被迫擺上了兩張白色庭園桌椅,以供那些無法入內喝咖啡的人在外頭小坐片刻。
印煒煒一如過去的幾個月,在下午五點半,背著她尼泊爾風味的刺繡大背包,朝著「幸福」跑去。
不同以往的是——
印煒煒今天跑得很快,她跑到整張臉都脹得通紅,小腹也隱隱作痛了,可她仍壓著肚子,一步也不停地繼續往前。
「歡迎……」
聶柏倫才抬頭,看到衝進店裡的印煒煒,他立刻放下了手邊的咖啡,走出吧檯。
印煒煒分秒不差地衝進他的懷裡。
聶柏倫的心被撞痛了,他呼吸到她的髮香,感覺到她柔軟得不可思議的身體,他覺得自己在作夢,所以才會有著這般遭遇。
印煒煒正緊揪著他的衣襟,把他當成最重要的依靠。
他的手僵在身體兩側,想擁住她的雙肩,卻不敢舉起,怕太放肆的力道,會洩漏出他這幾個月來好不容易壓在心裡的情感。
「怎麼了?」聶柏倫嗄聲問道,低頭看向她。
一雙水靈靈大眼驀地對上他,頓將他的心臟揪成死緊。
「文姊死了。」她說。
聶柏倫臉上表情頓時僵住,眼眶亦不自覺地發熱了。
這些日子,他聽她說著文柿的點點滴滴,早把文姊也當成了朋友哪。
聶柏倫張開口想說話,卻擠不出一個字來,懷裡的印煒煒則是已經顫抖到沒法子站立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只能比她更堅強。
「文姊走得安穩嗎?」他擁住她的雙肩,安撫地拍著她的後背。
「她是在睡夢裡去世的,她看起來很平靜……好像還在睡覺一樣……」印煒煒的淚水濕了他整件白襯衫前襟。
「你還有什麼話想跟文姊說嗎?」聶柏倫輕聲問道。
「我早說了……她這幾天情形很不對勁……所以……」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雙足焦躁地跺著,難過得像是整個人都要炸開了一樣。
「文姊現在到另一個不用受苦的世界了,想想她在那裡不用打針,沒有了病痛,她會有多開心啊。」
印煒煒哇地一聲,哭得更是唏哩嘩啦了。
聶柏倫不自覺地將她摟得更緊,因為不捨,也因為這是他唯一可以理直氣壯抱著她的時刻。
他要求的向來不多哪。
聶柏倫陪她站了好一會兒,見她哭累了掉不出眼淚了,他便攬著她的肩,將她帶到吧檯邊她的專屬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