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謝璃
反身大步離去時,女孩急欲追趕,警察掣住她。他不再回頭,那一對慌亂的小鹿眼卻印在心頭良久才淡去。
這一趟意外的旅程,帶給他的得與失,已難以預料。他站在車門邊,手掌往車頂拂掃,拂去一層皚皚白雪,拂不去乍然臨頭的陰影。
第二章
如果這棟樓能讓李秘書做主,他一定將空調再降低兩度,冷死那些穿迷你裙的女職員,拯救他不時的冒汗。對了,電扇,他明天偷偷拿把電扇放在辦公桌底下,可以暫且紆解他的痛苦。這層樓彷彿是瘦子的集中營,沒有人能體貼身為胖子的苦衷,更不用說是去理解胖子的心路歷程了。
「哎呀!李秘書,你在盜汗吶!小心喔,很像是更年期荷爾蒙失調症,得看看醫生嘍!」消遣的話來自業務部副理,公司最年輕的新進主管,大概在景先生的勢力範圍內找不到像樣的美女逗樂,平時沒事就調侃他兩句。
「哇!我才三十八,哪來的更年期!」他啐了一口,卻不自覺往那上頭懷疑。
「喔——那就是經前症候群嘍!這更加要調養了!」
李秘書什麼玩笑都能接受,例如綽號這回事,「滾地球」、「變種大蕃薯」、「穿西裝的神豬」、「相撲力士」……諸如此類以外型取的別名,他都能聽而不聞,反正肥胖已是不容抗拒的宿命;但被暗示成女人那可不同了,那是在嘲笑他「娘」,沒有男人能忍受這一項。他一緊張就尖細的嗓門是他的罩門,所以他不時得提醒自己要冷靜、要沉著、要怡然自得,這也是為什麼他喜歡跟著景先生的一大原因,景先生從不開玩笑,並且禁止報告業務時以綽號取代本名。
還沒想出有效的反擊對話,年輕副理揚揚手瀟灑地走開了。
不勝扼腕,副理的背影提醒了他一點——散會了!景先生的臨時早會結束了。
他按了分機內線,對著話機吩咐:「小敏,泡杯熱茶進來,景先生要喝的。」
他抓起一疊資料,守在景先生辦公室門口,恭敬站一旁讓其它高階主管先行離去。等小敏端著熱茶出現,他小心捧過去,從容地將茶安放在茶几上,耐心等候靠在沙發上擰眉閉眼思索的景先生吩咐。
「說吧!」景懷君啞聲開口。他的時差似乎一直沒調過來,眼下有淡淡陰影。
「劉特助說他已到了香港,見到張總,晚點再向您報告。」
「嗯。」這是知悉的意思。
「您前天送洗的那件西裝外套出了點問題,他們竟粗心到把您的外套在作業中遺失了,我已經要求他們加倍賠償,並且決定和他們解約——」
景懷君手一揮,示意他結束這項話題。
他靈巧地轉題,「王律師剛剛來電要求下午的會議延後半小時,不知你意見——」
「沒問題!」景懷君抬起頭,小啜一口茶,若有所思問。「還有其它事嗎?」
「款……」他少見地遲疑起來,食指下意識扯松領帶。「方小姐回信了,她說——」
「哪個方小姐?」略微不耐煩。
「就是您的——」他趕緊噤了口。對方面色微沉,但仍抬抬下顎讓他說下去。
「她說,您兩度拒絕她的請款她沒意見,也決定不再強人所難。童絹女士的私事她不便透露,她決定用自己的方式籌款,在此知會您一下——」在這裡停頓,覷看景先生的神色,還好,沒什麼明顯變化,他鼓起勇氣說下去,「她近日會將景怡苑的公寓出售,換取現金,這件事她不再徵求您的同意,產權屬於她,已委由中介尋找買家……」
「她非得挑這時候搗蛋不可嗎?」凌厲的眼神對上他,脊樑淌下一串冷汗,他知趣地閉上嘴。
景懷君重新閉上眼睛,面孔慢慢恢復平靜,半晌,掀唇道:「房屋權狀不必交給她,看她還能變什麼花樣!」
「我明白了!」他唯唯應承,不很明瞭頂頭上司為何以這麼奇特的方式處理家務事。方小姐雖不是什麼妖嬈美女,穿戴也很普通,可也算得上清秀可人,為什麼景先生就是不能和她親自見一面?總讓身為屬下的他硬起心腸打發她。難道是嫌棄方菲的啞疾?在他看來,方菲最適合不過當景先生的聊天對象了,景先生時常要求大量安靜,連聽音樂都嫌吵,車上廣播永遠轉到時事新聞那幾台,悶得他猛打呵欠。
收起漫天逸想,他鞠個躬,「景先生,沒別的事我先出去了!」他放下那疊整理好的資料,準備帶上門出去,景先生突然又喚住他。
「等等!」景懷君站起來,突兀地將辦公桌上的一盆插花抱起,放在他張開的雙手上,「發現什麼了沒有?」
他一楞。景先生何時有此雅興和他討論插花了?他按下困惑,盡職地將盆花舉高端詳,幾根特別處理過的褐色枯枝以頗有意境的姿態交互伸展著,間中穿插數枝他叫下出名堂的白色花蕊,底部纏繞著嫩綠的長春籐蔓。他努力想了一下,勉強想出幾句美詞,「嗯,這插花的人很懂禪味,把不相干的切花擺在一塊就營造出一種意境來了,我想她的靈感應該和那首禪詩有關——」
「我在問你發現什麼了沒有?」相當不悅地打斷他,「不是叫你背禪詩。」
「看到……」兩手簌簌發抖,他什麼也沒看見,再說,新鮮切花不可能會長蟲啊!
「這是什麼?」像變魔術一樣,景懷君從一叢白花中摸出一張小小卡片,信封已開啟,顯見已被取出閱過。李秘書戒慎地打開卡片,一邊想著如何彌補自己所犯的小失誤,竟沒有把郵件過濾後放在檔案夾中讓景先生過目!
卡片是白色素面沒有特殊紋理的普通紙質,大約五乘八公分見方,信封無收件人姓名,半隱沒在那一盆精心排列的插花枝葉裡。景先生一向不費神注意這些辦公環境中的背景配飾,總有人把它們打理得恰到好處,有質感卻不扎眼,今天竟會看到這張卡片,顯見老闆最近特別煩愁,開始賞花解悶了。
卡片上端端正正寫著幾行俊逸字體,是男人的率性筆觸——
嗨!自視不凡的你,眉頭深鎖的你,晨起第一個念頭,是不是今日公司的開盤行情?踏進辦公室,踏進了你千篇一律的每一天,一張張戒慎的微笑迎接你,就是你引以為傲的王國了,不知夜深人靜時,曾不曾曇花一現的想過,你擁有幾張由衷的笑臉?
合上卡片,李秘書有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有人在挑釁暗諷老闆,他這個貼身秘書竟沒有盡到把關的責任,他忙不迭彎腰至歉,「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處理,馬上換個花店,以後不會再發生了,我保證——」
「不必!」景懷君收回卡片,看起來心情並不特別被影響。「私底下查一下,有技巧一點。」不過是一樁小把戲,浪費心思去猜疑不是他的習慣。商場上爾虞我詐所在多有,更何況最近公司股東會正值敏感階段,各種事都有可能發生,自亂陣腳只會遂了某些人的意。
卡片隨手扔進桌底最下一格抽屜裡,坐進寬大的高背皮椅裡,景懷君疲倦地捧著頭,腦海裡無端浮現那句疑問——你擁有幾張由衷的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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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大樓的電梯內部恆常閃著金屬的亮潔和效率感,運作速度也快,空間寬敞不侷促。雖然景懷君很清楚,感覺寬敞的因素之一是大部份員工會主動讓賢,絕不會爭先恐後與他搭乘同一班電梯。有時候,偌大的電梯裡竟只站著疏落的兩、三個人,門外擠了一堆即將趕不上打卡的各部室員工,有禮地目送他先行,並非自認受之無愧,而是費唇舌說服一群員工同行不在他的產能計畫裡。再說,鴉雀無聲的肩並肩站著二十幾秒鐘意義何在?年終分紅的比例上揚才夠吸引力。
電梯門一開,等候多時的特別助理迎向他,利落地遞給他一個檔案夾,接著附耳匆促道:「景先生,董事們已提早開完會,大部份都離開了,張先生在辦公室等您。」
特助那副表情可不是空穴來風,他立即明白了事情的棘手程度,縱使有心理準備,情緒還是不免沉了沉。
「有什麼結論沒有?」他邊疾行邊問。
「我不在現場,不過八九不離十,新一季的投資報告出爐,成果不如預期,他們早就有意見了,趁這機會整頓人事,是他們的最終目的。」特助握緊拳頭,義憤填膺。「景先生,怎麼說公司過去是在景家手裡茁壯的,他們這樣做太過份了,您可別讓步啊!」
他一路默不作聲,似是充耳不聞,兩人同時停在會議室門口,他安撫特助道:「我心裡有數,你先回辦公室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