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黎孅(黎奷)
「谷爺爺,你哦……」劭翎歎息,掀開門簾進去安撫他。
說也奇怪,原本不肯配合檢查的谷勝豐,在劭翎的安撫下,居然就乖乖的讓人在他身上東摸西摸,還悶聲挨了一針。
「笨手笨腳。」不過最後他還是難搞的抱怨一下。
檢查結束,門簾拉開,他的精神已稍稍回復,不若剛才的死白。
「谷爺爺,你就是這樣欺負他們,難怪我來看你他們都很開心,你這樣會變成討人厭的老頭啦。」劭翎開始數落起他的壞脾氣,「年紀都這麼大了,還這麼愛生氣,也不想想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禁得起情緒波動嗎?」
「欸,不欺負他們,你哪會常來看我?」老人家竟然還賴皮咧。
「谷爺爺……」劭翎無奈地歎息。
谷烈從方才目睹爺爺發病的震驚中回神,看著眼前這一老一少鬥嘴,心中更是感到不可思議。
他爺爺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對晚輩可不只是嚴厲而已,他堂哥們就曾抱怨,爺爺是個脾氣頑固的臭老頭,難以討好,事情做得再好也得不到他的誇獎。
能夠讓爺爺另眼相看的人實在少之又少,更別說用這種慈愛的語氣說話了,全谷家上下,只有他谷烈有這種殊榮,而現在,還多了個叫小翎的女孩子。
他雖然受爺爺三千寵愛於一身,可也從沒聽過爺爺用這種耍賴的語氣對自己說話,這個女孩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翎,你要不要換件衣服?」跟著醫生一同來的護士,看見昔日同事一身狼狽,好心地提議,「你還要留下來陪谷先生吧?我的衣服借你,洗乾淨再還我就好。」
「謝謝,那先跟你借好了。」劭翎接受了以前同事的好意,回過頭來對老人家交代,「谷爺爺,不要再生氣了,乖乖等我回來哦。」
「小翎,對不起,剛剛爺爺……」谷勝豐一臉愧疚,因他方才吐了她一身。
「說這是什麼話啊?」劭翎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跟著同事離開了。
谷烈再度被爺爺的表現嚇了一跳。
「爺爺,你──跟那個小女生道歉?!」不能怪他大驚小怪,爺爺從來不認錯的,他是天、是神,他說的話、做的事就是聖旨,不容人反抗,「我沒聽錯吧?」
谷勝豐稍事休息後感覺狀況好多了,但他仍有些虛弱,躺在床上對孫子哼了聲。
「你跟你那些堂兄弟們加起來,都比不上劭翎那小丫頭。」他對孫子的態度,跟剛才對劭翎的慈愛語氣比起來差遠了。
「她是你的看護?」不願讓爺爺看見自己對老人家病情的擔憂,谷烈開始閒扯,「怎麼,她今天放假?」放假還來探望病患,還真有心。
「她是之前療養院派給我的看護,辭職半個月了。」
「哦?怎麼了?」
「隔壁房的老頭想對她……幸好及時被巡房的醫生逮到,才沒發生什麼事。小翎那丫頭傻傻的,沒半點防人之心,差點被吃了都不知道。後來我用了點手段讓那老頭離院,但小翎的家人還是不放心,她就在家人的強烈要求下離職了。
「她照顧我兩個月,人乖巧又細心,而且完全不怕我的壞脾氣,也不知道是因為傻還是遲頓,真是勇氣十足……」提起劭翎,谷勝豐話匣子就開了。
他說得愉快,可孫子那裡卻一點聲音也沒,他突然覺得不對勁。這太怪了,他們祖孫倆一對上,非斗上三百回合的。
他轉頭去看,竟然發現他疼愛的孫子,始終帶著痞笑永不正經的谷烈,居然面色凝重的望著自己,眼眶還泛紅。
谷勝豐的話頓時全吞進肚子裡,闔上眼躺在病床上。
寂靜,是病房裡唯一的聲音。
像是過了一世紀這麼久,谷烈調整好心情,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哽咽。
「爺爺,你……病了多久?」但他仍不能壓抑心中的難受,他的爺爺重病了。
谷勝豐長歎一聲。他就是怕面對這種場面,所以才禁止家人來照顧他、探望他。
他獨自住在這間隱密性高的療養院,放棄治療,只打算在這裡安享晚年。這裡住著的,都是一些想靜靜過完餘生的重病者,而他就是其中之一。
「發現胃癌的時候,已經是末期了。」谷勝豐緩緩開口,「三個月前胃出血送醫,才發現我老了,身體不行了。」他搖頭苦笑,「入院進一步檢查,癌細胞已經擴散。」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爺爺,跟我去美國。」谷烈激動地道:「去那裡接受治療吧,我求求你……」
神啊!我願意付出一切,求求你,不要太快奪走爺爺……
「我八十歲了,阿烈。」老人家笑著搖頭,「再撐下去還能活多久?我受不了抗癌藥物的副作用的,難道在死前還得受治療帶來的痛苦?
「這一生,我沒有什麼遺憾,倒是我一手撐起來的事業,沒個屬意的繼承人……」說到繼承人,他的眼頓時睜開,掃向一旁的谷烈。
谷烈心頭一驚,立時將所有難受、傷心的情緒拋在腦後。
直覺告訴他,就算爺爺病了,自己仍不能對他掉以輕心,就算只剩一口氣,這個老人還是會算計他以達成目的。
開玩笑,他就是為了躲避家產爭奪戰,大學畢業後才死賴在美國不回來,只因爺爺要留給他的,在他眼中不是金山銀山,而是燙手山芋啊。
他上頭還有四個堂哥,父親雖然不在了,但還有一個大伯和兩個叔叔,爺爺不讓自己的兒子接班,反而讓他這個孫子手握大權,這分明是要害死他!
「渴了吧?我幫你倒杯水。」谷烈不回答爺爺的陷阱問題。
谷勝豐笑了,炯炯有神的雙眸不像個重病的老人。
「你去美國有十年了吧?」
「嗯。」谷烈輕應一聲,隨時提高警覺。
「這十年你回來的次數,用一隻手都數得出來。」
廢話,回來一定被你算計,當然沒事少回來。谷烈沒有回嘴,只在心中OS。
「你這次回來,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以為沒人敢違抗他的命令。
谷烈只是微笑,沒回答是他老媽說溜了嘴。
聽說爺爺住進療養院後,就勒令不准谷家任何一個人來探望,並下了禁止令謝絕訪客,更不許人洩露他重病的消息讓遠在美國的自己知道。
自己從老媽口中得知消息時,是一個星期以前,以為又是老人家騙他回國的詭計,但對爺爺的那份牽掛,卻又讓他放不小,於是特地回台灣一趟,想確定他老人家無事才能放心,就算是被騙也認了。
可他沒想到,是真的……看著爺爺虛弱的模樣,讓他心情Down到了谷底。他無法接受,那總是走在前頭抬頭挺胸的男人,竟然病了,而且時日無多。
「差一點被你騙了。」谷勝豐躺在病床上,看著孫子那深思嚴肅的表情,他滿意的微笑,闔上了眼睛,嘴裡說著話中有話的暗示。
騙?爺爺是什麼意思?谷烈警覺地看著爺爺,靜待他接續話題。
「上回你回來是什麼時候?去年還是前年?」
「三年前。」谷烈小心地回答。
「嗯。」他不禁回想三年前孫子回台時,頭髮雖未染色,但留長至肩,做誇張的歌德風打扮,嚇壞谷家上下,而今次回來,倒改走龐克風了。
怎麼每次這小子回國,都會在外表大作文章,他想用假象欺騙誰?
有這種心思掩人耳目,說他只會玩樂不思長進,也許騙得了別人,但可瞞不了他這老狐狸。
這小鬼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谷勝豐沉吟著,腦中思緒動得飛快。
谷烈則是保守的觀望,並不主動開口說什麼,病房內靜得詭異。
「我回來了!」劭翎朝氣蓬勃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原本的T恤、牛仔褲被換下了,她改穿一套飄逸的白色洋裝,連搭配的鞋子都換了,雅致的裝扮就像要赴宴。
「小翎,你同事都帶這種衣服來替換?」谷勝豐打趣地道。
「我一出去就碰到剛散步回來的佳乃姊姊,她看見我這麼狼狽,就要我去她那裡挑一套新的……」劭翎無辜的回答,「我連拒絕都不敢,就怕她生氣。」
她口中的佳乃,是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服裝設計師,得了紅斑性狼瘡而住進這裡,重病引起的心臟衰竭令她十分虛弱,情緒不能波動過大,以免造成心臟負荷。
這所安寧療養院所住的病患,並不一定是癌症患者,但住進來的都一定是各業界的佼佼者,不幸得了不治之症,選擇有尊嚴、不痛苦的方式,度過人生最後一段時光。
「好運的丫頭。」谷勝豐小聲低喃。
劭翎沒聽見,但,谷烈聽見了,他不置可否的挑挑眉。
急促的電話鈴聲突然響起,那快板的鋼琴節奏是舒伯特的名曲──魔王。
使用古典樂當來電鈴聲沒什麼特別,奇怪的是聽見這鈴聲,原本笑容滿面的劭翎突然臉色大變,拿起手機瞪著來電顯示,遲遲不敢接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