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季可薔
「我當然知道妳不是……」
「你真的知道嗎?」她冷嗤。「其實你很難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吧?有時候你看著我,會不知不覺想起她,你敢否認這一點嗎?」
楊品熙驚怔,反駁的言語滅在唇腔裡。他瞪著妻子,奇怪她為何變得如此陌生,她好冷,好決絕,眼眸像是廢墟,一片荒蕪。
他害怕這樣的她。
「不要把我當成你曾經失去的美人魚,因為我不是。」
美人魚?她在說什麼?他惶然不解。
她彷彿也覺得自己說錯話,唇一撇。「我在說什麼?就算她是美人魚,我也不是公主,從來就不是。」
「初靜。」他沙啞地喚,很不喜歡她噙在唇畔的嘲諷。「我喜歡妳,這樣還不夠嗎?」
「喜歡?」向初靜覆述這令她心碎的字眼,漠然別過眸。「你知道嗎?當年你向我求婚的時候,我真的很高興,但也很害怕。你為了娶我,不惜背叛父母的期望,放棄繼承權,但我真的值得你那麼做嗎?」她頓了頓,神情愈發迷濛得像隱在霧裡。「這些年來,我小心翼翼地做你的妻子,做楊家的兒媳婦,我不敢犯一點錯,只要一點點就可能萬劫不復……我只反抗過那麼一次,就是跟芬芳到處玩的那幾天,可沒想到就放縱了那一次,便被婆婆抓到把柄。」
「照片的事我已經處理好了。」楊品熙急忙聲明。「我媽那邊我也會說服她,妳不必介意──」
「你根本不懂!」她再度冷笑地打斷他。「這五年多來我為什麼能堅持戴住這枚戒指,你知道嗎?」
說著,她揚高手,讓他看在指間閃爍的婚戒,那是一圈銀亮的金屬,點綴幾顆碎小的鑽石,很簡單素雅的款式,她一戴就是五年。
「我能一直戴著它,是因為我以為你愛我,也許不如我愛你多,但我相信你是愛我的,否則不會為了娶我而鬧家庭革命。」她憂傷地一頓。「但我錯了,原來你真正想娶的人並不是我,我只是個替代品。」
「別這麼說,妳不是……」
「方纔我見到你站在人群中,那麼瀟灑,那麼從容自在,我忽然覺得我真的很對不起你,我真的耽誤你了。」
「耽誤我?」他茫然。她為何要這麼說?為何說話的口氣如此冷淡?每個字都像冰凝的,凍結他胸口。
「我是這麼平凡的一個女孩,沒有家世,沒有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我憑什麼配得上你,憑什麼嫁入楊家?」她怔忡地凝視自己的手,凝視在那蔥蔥纖指間閃亮的一顆星。「我曾以為愛情是我唯一能戰鬥的武器,但原來就連愛情,我也從來不曾握在手上過。」
戰鬥?武器?她在說什麼?他一點也不懂!
楊品熙驀地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從沒真正瞭解過妻子。他慌了,亂了,忽然有種不祥預感,站在他面前的妻,彷彿正與他說著訣別的話語。
「這戒指,我沒資格戴。」她緩緩地、很困難地褪下婚戒,又深又紅的戒痕烙進他眼底,痛著他的心。
她意圖將婚戒遞給他,他不肯接,兩個人僵持在原地,四目交接,彼此的眼潭都浮起一道霧。
一道矇矓的、教人什麼也看不清的霧。
終於,她垂斂微微濕潤的眼睫,顫抖地將兩人的羈絆丟進他西裝口袋──
「我們好聚好散,離婚吧!」
第七章
[我們好聚好散,離婚吧!]
事情都過去好幾天了,這決絕的聲明仍猶如魔音傳腦,在楊品熙耳畔繚繞不去。他試著分析這句話的意義,試著用理性解剖話裡每一個最細微的成分,他想找出對應之道,就算是天大的事,都該有解決的辦法。
但這一回,他引以為傲的理智似乎當機了,運算不出最佳的解題方程式。
他不知道該如何平息妻子的憤怒。
拋下分手宣言後,他的妻便和妹妹相偕離去,當晚並未回家,隔天則是趁他不在,悄悄收拾了行李,搬到她妹妹的住處。
她不肯跟他見面,不接電話,他還得靠她妹妹傳話,才知道她已委託律師草擬離婚協議書,改日會約他上律師事務所簽字。
就這樣,乾脆俐落。
女人遇事時總愛哭哭啼啼,沒想到狠下心來會變得如此強硬果斷,不給一絲挽回的餘地。
他真服了她!
楊品熙陰鬱地抿唇,人在建築工地指揮工程進度,心卻掛在一個堅持離開他的女人身上──她甚至連婚戒都退回給他了。這枚婚戒,她從結婚後一直戴在手上,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會戴上一輩子。
他以為,他會與她攜手共度一生,不論前方有多少風雨,他們都會緊握著彼此的手,他承諾過的,在結婚禮堂上曾說過的「我願意」,他將用一生來堆積這諾言的份量。
只是她並不相信他的許諾,她要「愛」。
愛是什麼?
楊品熙苦笑,一個連他自己也不懂的東西,他該怎麼給她?他可以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只要她開口,他願意不計一切代價送給她,但……愛?
他怎麼給?
「……你怎麼了?品熙,有什麼問題嗎?」一道關懷的女聲掠過他耳畔。
他驀地凜神,轉頭望向同他一起來巡視工地的葉亞菲,後者微微顰眉,若有所思地盯著他。
「你看起來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魂不守舍?他?楊品熙一震。
「是不是工程有問題?」葉亞菲擔憂地問。
「不是,沒問題。」他檢視手中的表單。「地基打得很扎實,材料我也都確認過了,一切都按照計劃,妳可以放心。」
「可你的表情卻讓我很不能放心,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剛倒了你的會呢!」葉亞菲開玩笑。
他卻無甚心情回應,勉強一扯唇角。「抱歉。」
她深深望他,聰慧的眼看透了他心事重重,卻不予點破。「我們紐約的大老闆看了你設計的模型,很滿意呢!大家都很期待展館完工的那一天。」
「放心吧,這個案子我會親自盯進度。」他很明白她的暗示。
「太好了!老實說我以後可能沒什麼空跟你開會,我們公司最近又接了一個大案子,真的挺忙的。」
「喔?是什麼樣的案子?」他隨口問。
「梁冠雅,你聽說過嗎?」
「當然聽過。」楊品熙點頭。「他可是赫赫有名的企業併購高手。」在業界號稱『獵鷹』,相準的獵物絕不失手。「你們公司打算幫他併購嗎?」
「不是,是幫他看中的獵物擬定反併購策略。」葉亞菲嫣然一笑。
「跟併購高手對抗?看來是個很有趣的挑戰。」
「沒錯!」明眸閃爍,戰意昂揚。「所以我不太能分神,這展館我就全權交給你,請你多多費心了。」
「沒問題,妳放心吧。」
兩人離開工地,楊品熙開車送葉亞菲回她公司,在等待紅綠燈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問:「亞菲,妳們女人究竟認為愛情是什麼?」
葉亞菲一愣。「怎麼會忽然問這種問題?」
「只是問問。」他直視車窗前方,語氣刻意淡然。
她端詳他片刻,粉唇一彎。「愛情,我想對每個人來說定義不同吧,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感受,至於我嘛──」頓了頓。「也許加班到很晚回家時,有人開著燈等我,感冒的時候,有人煮薑湯給我喝,工作不如意的時候,有人肯聽我抱怨……這就是愛吧。」
「這就是愛?」他揚眉。就這些拉雜的瑣事?
「呵,你聽起來好像很不屑。」她含笑望他。「不要小看這些細節,這關乎感受問題。還有,愛絕對不能是單方面的,你期待人家付出,你也要用心回報。」
「這是妳的經驗之談嗎?」
笑容微斂。「你在笑我嗎?商場上的冷血女強人,每個男人見了都敬而遠之,這樣的女人也敢談論愛情?」她自我調侃。
「我沒這意思。」他慎重澄清,湛眸嚴肅地凝視她。「妳很好,男人如果不敢追妳是他們沒膽量,那種男人也不夠格配妳。」
她怔了怔,半晌,又笑了。「你真會說話!品熙。」
他會說話嗎?那為什麼他連自己的老婆也哄不住?
楊品熙自嘲地搖頭,將葉亞菲送回公司後,獨自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市區內閒晃。
不想回公司,也不想回家,哪兒也不想去,什麼都不想做,全然地意興闌珊,索然無味。就連工作,他彷彿也不怎麼在意了,方才當著客戶的面,他都能走神,他視為挑戰的大案子,卻是以如此輕率的態度面對。
他倏地鎖緊眉宇。
這幾天,他明顯地察覺自己的生活步調亂了、慌了,精神常處於渾渾噩噩中,好似一團打結的毛線,理不出頭緒。
始作俑者,自然是他的妻。
[站在你面前的人是我,是向初靜,不是小葵。]
那夜,她對他如此抗議。
他當然知道她不是小葵,但,向初靜究竟是什麼樣一個女人,他發現自己竟迷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