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凱琍
許崇信一到現場就找急診室醫生討論,也看過了妹夫的眼睛狀況,心中有數。
瞭解情勢後,他來到休息室,坐到妹妹身旁說明。「凱軒的情況很危急,要盡快開刀,急診醫生經驗還不夠,明天眼科主任一到,我立刻幫他安排。」
看到哥哥來到,許書婷稍感安心,卻因這些話又焦慮起來。「開刀?這麼嚴重……」
許崇信簡單說明此病原理。「所謂視網膜剝離,就是視網膜從眼球壁脫離,大多情況是因為視網膜發生裂孔,液化的玻璃體經由裂孔進入網膜,造成網膜與眼球壁分開脫落,發生的機率大約萬分之一。」
「可是他還年輕,好好的怎麼會這樣?」才三十二歲,正值青壯年,應該是大展長才的時候。
「凱軒的情況很特別,他近視不深、年紀不大,也沒有受到外傷,照理說不算是危險群,但也不是沒有這種例子,在過度忙碌和壓力之下,就可能發生視網膜剝離,我也碰過幾個類似的病例。」現代人生活緊張,工作狂到處都是,許崇信也會擔心自己的眼睛受不住。
「果然,他是被自己累壞的……」她搖搖頭,無法改變這無奈事實,所謂性格造成命運,若非丈夫如此高標準要求自己,怎會把健康的身體拖垮?
「如果沒有及時開刀,將視網膜貼回原來的位置,感光細胞會缺乏養分而死亡,就有可能失明。大約有七、八成的病患一次手術就能成功,但也有一些病患需要動多次手術,因視網膜嚴重剝離而失明的機率,約百分之五到十。」許崇信把最糟糕的情況說給妹妹聽,好讓她有心理準備。
「看來只有開刀這條路了。」不手術的話完全沒希望,手術的話至少有個機會。
「眼部是極為精密的部位,動完手術後要定期回診,整個療程短則數周,長則數個月,甚至要一、兩年,在這段期間需要耐心調適,你好好照顧他,未必沒機會從頭來過。」其實許崇信自己也說不準,現在醫學再怎麼進步,無能為力的事情仍然很多。
許書婷點點頭,瞭解嚴重性之後,她反而鎮定下來。「哥,謝謝你來。」
「說什麼謝?」許崇信拍拍妹妹的肩膀,同時抱起沉睡的外甥女。「來,我送你們回家補眠,你要養足精神,明天開始有許多事要面對。」
當初那個找不到工作、一無是處的妹妹,今天看來長大了許多,他相信她可以度過這一關。
「我會努力的。」許書婷知道自己沒有退縮的權利,她的人生和丁凱軒交集了六年多,而今才真正要交融在一起,她一定不能缺席。
第六章
第二天就動了手術,眼科主任同意,外科主任也同意,後者就是丁凱軒自己。
手術進行了三個多小時,大致上是成功的,但恢復情況只能聽天由命,醫生建議丁凱軒住院三天,不只為了他的眼睛,也因為他的身體還太虛弱,隨時可能昏倒。
從恢復室轉到單人病房後,醫生開了消炎藥、止痛藥,還有兩種眼藥水和人工淚液,許書婷認真記下每件注意事項,丁凱軒卻充耳未聞、不發一語,閉上眼睛就當與這世界隔離,他只想失去一切感受。
從麻醉醒來後,他就變得很安靜,過去總是他高高在上決定一切,而今只能躺在床上任人擺佈,他的眼睛痛、自尊更痛,他不習慣做個弱者。他明白這手術是非動不可,否則今生再難得見光明,但他寧願在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獨自啃噬他的脆弱和折磨。
手術並非多麼重大,卻轟動了整間醫院,每位醫生、護士、藥師,包括工友都輪流來探望,一個原本有可能當上院長的重要人物,現在卻可憐無助的躺在床上,這種好戲誰不愛看?
其實丁主任平常沒做錯什麼,還替醫院招攬了許多重量級病患,但人總愛看別人落難,尤其是一向驕傲的高位者,可說是一種心理補償,自己不曾爬到那麼高的地方,自然要來問問上面的風景如何?掉到谷底以後習慣了沒?
劉鎮遠是慰問團的代表之一,說話很難不噁心。「我們都期待丁主任回來,這個位子將會為你保留,沒有人能取代你的地位。」
「如果我的眼睛好不了呢?」丁凱軒冷冷反問,劉鎮遠只得乖乖閉嘴。
「抱歉,我先生需要多休息,請大家各自回到工作崗位,你們的努力就是他最大的安慰,謝謝。」許書婷適時開口,說些場面話讓眾人有台階下,也讓丈夫得到清靜。
單人病房內,丁俞涵坐在窗邊,十五樓的風景很遼闊,但這麼高她有點怕,她還是喜歡在公園裡、在大樹下,不知道母親何時才有空帶她去?
「俞涵,等一下再看風景,現在爸爸的眼睛碰到光就會痛。」許書婷先拉下窗簾,再小心拿開丈夫的眼罩。「該點眼藥水了,來,我幫你。」
丁凱軒抬起頭讓妻子服務,這陣子他仍會有畏光、疼痛、眼睛睜不開的情況,理論上可能要一到七天才能恢復些許視力,現在他看到的只是白茫茫一片,而他並不喜歡這樣的風景。
原本他即將登上的山頂,已是過眼雲煙,他一路跌落,來不及呼喊,待認清現狀時,已是低到不能再低。現在別說俯視什麼美景了,連仰望天空都可能有問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院長的位子只能等下輩子了,誰會要一個半瞎的人?
「你睡一下吧。」等丈夫戴上眼罩,許書婷才拉開一半窗簾,讓室內有些許陽光透入。
「我要立刻出院。」丁凱軒躺在枕上卻毫無睡意,他受不了這種日子,什麼都不能做,還要像奇珍異獸般讓人觀賞,他何時淪落到這地步了?如此虛弱的模樣被人看到,日後他還強得起來嗎?更無奈的是,他無法責怪任何人,只能怨自己努力過頭,這苦果必須自己收成。
「可是醫生說你還要休養幾天……」她為難道。
他再次重申,不容挑戰。「我說,我要立刻出院。」
「好吧,我知道了。」若強迫他留在醫院,只怕他會憤而逃院,他這麼重視顏面的人,不能用逼的,反彈力太大。
丁俞涵走到母親身邊,她也有同感,醫院裡實在不好玩,那些叔叔阿姨說話都讓人起雞皮疙瘩。「媽,我們回家吧。」
「嗯,我們一起回家。」許書婷摸摸女兒的臉,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哪兒都是好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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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上午,司機開車前來,提起兩袋行李,許書婷則握著丈夫的手,兩人緩緩走出醫院,醫生和護士們都趕來送別,畢竟丁凱軒幾乎成為了院長,誰知以後會不會捲土重來,還是得做好表面功夫。
一路上,丁凱軒繃著臉不說話,戴著墨鏡的他看不出在想什麼,許書婷坐在他身旁,隱隱察覺他的緊繃情緒,住院的時候他吃得不多,臉色仍是蒼白,他似乎失去了積極動力,而一個放棄戰鬥的人,怎能戰勝生命的難題?
丁俞涵在家等著雙親,大門一開,只見父親像個虛弱的病人,靠母親扶持才能走進屋裡,這是她不曾看過的畫面,父親似乎不再那麼偉大了?他以後會常常在家嗎?那是好還是不好呢?
回到家,丁凱軒迫不及待地吩咐妻子。「扶我到書房。」
許書婷照著他的話做,扶他坐到常坐的那張皮椅上,他鬆了口氣,隨即說:「好了,你出去,我要自己靜靜。」
她怎能走遠,默默站在書房門外,唯恐他做什麼衝動事,這男人脾氣太硬,她放心不下。
丁凱軒摸索著原本熟悉的一切,他在醫院想了很多事,他要一一處理,但他的視力尚未恢復,不到原來的一半,現在他的眼睛對光極度敏感,暗一點就看不到,亮一點又太刺眼,跟瞎子摸象差不多。
在門外聽到東西跌落的聲音,許書婷忍不住進房說:「你要找什麼?我幫你。」
「用不著,我自己來!」他不能讓她看到,有些事他必須獨力進行。
看他蹲在地上撿拾文件,動作卻不像以往靈活,她不能克制自己的心酸。「你人不舒服,讓我幫你好不好?」
「我說了,不用!」他原本就固執,手術後更難溝通,她拿他沒辦法,只好再次離去,天曉得該怎麼照顧這頭猛獅,他根本不許任何人靠近呀!
妻子離開後,丁凱軒打了幾通電話,找出了一些檔案,儘管他還是看得很吃力,幸好他平常對文件整理有序,效率雖慢仍有進展。他不想停下來,一停下他就會胡思亂想,他沒時間自艾自憐,生命該往前進,只是每個人方向不同,但願他還能為誰做點什麼。
午餐時,傭人端了飯菜進去書房,但沒多久又端出來,對女主人說:「先生說他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