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湛露
她顯然也注意到天氣變化,就近跑到一家飯館門口,狠狠地拍了幾下門。「開門,掌櫃的開門!」
好半天,有小夥計在裡面睡意朦朧地說:「早就打烊了,現在不做生意。」
「我出五兩銀子,只要一碗粥!」她飛快地說。
店裡的夥計大概給嚇了一跳,拉開一道門縫,問道:「姑娘,妳沒病吧?五兩銀子一碗粥?」
「沒說錯!」她舉出銀子,「只要一碗粥!」
夥計猶豫了一下。「那要等我去問過掌櫃的和大廚,妳等等吧。」說完夥計又關上了店門。
烏雲黑壓壓地堆積在一起,越擠越密,終於,從雲層中發出一聲沉悶的雷音,瓢潑大雨就這樣嘩啦一下從天上傾瀉而下。
歐陽雨軒身手敏捷,立刻跳到街道旁的一處屋簷下躲避,而趙蝶衣卻不躲不避,只是站在那間飯館的門外,任暴雨將她的身子打濕,目光急切地看著店內,等待著夥計的回話。
到底是為什麼,會讓她對這件事如此地執著?之前她所表現出的性格與此時截然不同。而外界關於蝶衣公主的種種傳聞,在此刻看來也都是不實的謊言了。
是那個病女人觸動了她的什麼隱痛吧?他回憶著所有有關趙蝶衣的身世傳聞,想起她曾經那樣幽冷怨恨地說過──
當初我流落在民間的時候,誰曾顧過我的死活?為什麼現在就要我犧牲自己,去為了那些當初幾乎要置我於死地的人?
當初,流落民間時,她有過許多不開心的回憶嗎?所以才會養成如此古怪孤僻的性格,甚至不惜讓所有人都厭惡她?
歐陽雨軒不禁憶起一種青澀杏子的味道。那是在他童年時,費盡千辛萬苦之後,才爬到樹上摘下來的一顆青澀的杏子,咬進唇齒間,流出酸入牙髓的味道,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每個人都有一生也難忘記的回憶,她的難忘……就是在七歲之前?
終於,夥計打開了店門,讓她進去,過了許久之後,她懷抱著一個瓦罐跑了出來。
夥計在後面喊著,「用完了記得把罐子送回來啊!」
她沒命地跑著,甚至顧不上回應夥計的話,直衝進大雨裡,滿地的泥濘濺濕了她的鞋子和裙子,她居然全然不覺。只是在黑夜的大雨中要找到來時的路並不容易,她幾次走入岔路,退出來,再找,又再次走到岔路。
「唉,還真是個路癡。」歐陽雨軒如一道閃電陡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並不停留,只是一手搶過她懷中的罐子,再閃身拐入街角。
「那罐子是我的!」她大驚失色,根本沒看清搶奪的人是誰,急忙追了過去。
但那個人影太快、太詭異,每次她跑過去,都只看到一個影子一閃而過。
幾次她都以為跟丟了那個強盜,但是很快又在不遠的街角看到那個影子,黑夜裡對方彷彿還在對她招手。好大膽的賊人,簡直該死!
她頓足叫道:「小賊,看我抓到你不把你碎屍萬段!」
她追了好幾條街,不見了那賊人的影子,不過一抬頭就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徐婆婆的家門口,而且門前赫然擺著的就是那個罐子。她又驚又喜,急忙將罐子搶抱進懷裡,顧不上想其中的前因後果,推門跑了進去。
那個女病人還躺在草垛上,歐陽雨軒也好像並沒有醒來過。她小心奕奕地跪在女病人面前,解開罐子的封蓋,找來一個破碗,將熱粥倒了進去。
「粥來了,快喝一口。」她扶著那個女病人坐起身,一口一口地將粥餵進對方的口中。因為病得太重,對方幾乎是喝一口就咳嗽一下,吐出半口,一碗粥喝了大半個時辰只喝了小半碗。
「謝謝。」女病人用微弱的聲音感謝著她,一雙眼睛開始渙散無光。
「再多喝一點吧,喝多點就有力氣,明天就會好了。」趙蝶衣柔聲說著。眼前這個虛弱的女子,彷彿不是陌生人,而是十年前躺在村間病榻上的母親。
那時候,人人都覺得她們這一對外鄉母女看上去來歷古怪,村民總是對她們議論紛紛,而母親孱弱的身體又不能保護她,她只是天天奔波於田野之間的小瘋丫頭。
曾經有那麼一個晚上,母親病得很重,只想喝一口熱湯,但是家中連一點米、面都沒有,她一連敲了七八家鄰居的門,想討要一點可以做湯的東西,但是……沒有人肯給她開門。
那天,天色也是這麼的黑,她的雙腳沒有鞋,跑到腳掌被小石子扎出了鮮血,喊到嗓子都已經嘶啞,如果那天她手裡有哪怕幾文錢,也許就可以買到一碗米,或者一個饅頭。
錢、權、勢,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它們掌控了這個世界,掌控了人心,掌控了人的命運。所以她回到宮裡之後,拚盡一切也要得到它們!
「再喝一口吧。」她輕聲說著,忽然察覺到手腕中的重量在加強,那個病人全身無力地癱倒在她的臂彎裡。
死了嗎?終於在死前吃到了她想吃的東西,然後放心地死去?
趙蝶衣放下臂彎中的人,將那個罐子裡剩下的粥倒到屋外的草叢中。
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靜靜地走回到自己的「床」位上,躺下來,闔上眼,讓自己睡去。
歐陽雨軒看似熟睡,其實他的目光一直透過眼臉的縫隙注視著屋內的一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這一夜,他忽然發現自己過去認定的許多事情,原來是巨大的錯誤。
趙蝶衣,這個彷彿能一眼看穿的粗魯野公主,其實也隱藏著許多難言的苦衷呵。
青杏的味道再度湧到他的喉間,他忽然有種衝動,想撥過她的背脊,看清楚此刻的她是否在流淚?是否在傷感?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纖細的肩膀,許久,她的肩膀抽動了幾下,顫巍巍的,讓他的心也隨之被揪了幾下。
屋外的雨已漸漸地小了,空氣中開始瀰漫清新濕潤的味道。
天亮後,又該是新的一天。一切,會有改變。
第四章
趙蝶衣伸了個懶腰,咕噥著念了幾句自己都聽不清的囈語,一翻身,發現的眼前是一雙腳,順著腳背將目光上移,對視上的是一雙非常清澈漂亮的眸子,不過這眼眸總讓她想起圈養在皇宮內廷寵獸園的紅毛狐狸。
「你一大早起來盯著我做什麼?」她拍了拍嘴,打了一個好大的哈欠。
「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他故作不解地問:「怎麼身上濕漉漉的?我記得我把妳從浴桶拎出來之後,給妳買了一身乾淨的新衣服,該不會堂堂公主半夜尿床,尿得全身都濕了吧?」
「你放……什麼厥詞?」她一急之下差點罵出市井粗口,裹著被子蹦起來,「都是你帶我來這種破地方,昨晚下大雨,吵得我根本睡不著。」
「所以乾脆出去淋雨了?」他上下掃視著她被破被子緊裹的身體,戲謔地問:「還是外面的大雨居然下到屋裡來了?」
「我……我半夜內急,出去方便一下才被淋濕,怎麼了?」她一咬牙,不惜自損臉面也要找借口,而目光穿過他的身側,看到他身後那張破席上空空如也,沒有了昨天那個生病的女人。
「妳找那個女病人?」歐陽雨軒盯著她的眼睛,「她一早就斷氣了,我已經讓徐婆婆把她的屍體拉出去,找個地方埋了。」
「哦。」趙蝶衣好像不經意地垂下眼瞼,「咳嗽了一晚上,那麼吵,總算是死翹翹。」她根本沒有多停留在這個話題上的意思,「我們今天可以繼續走了吧?衣服髒掉了,幫我再去買一身來。」她丟了一塊銀子給歐陽雨軒,依舊是平日裡傲慢無禮的樣子。
他抓住空中飛來的銀錠,眼眸閃爍:「就知道妳會有狀況,所以妳昨天換下來的衣服,我已經請徐婆婆幫忙烤乾了,就放在妳的枕邊,至於這錠銀子,就當是公主殿下的打賞,在下就卻之不恭地收下了。」
「你居然敢貪圖本公主的銀兩?」她氣得抓起一把稻草丟過去,只是稻草輕飄飄毫無殺傷力,飄到半空中就落地了,根本沒有碰到他的衣襟。
「在下在外面等公主更衣,我已重新雇了船,我們走水路會快一點。」
歐陽雨軒掛著笑容走出來,轉過幾處廊簷,來到正在生火做飯的徐婆婆身邊,他的笑容忽然收斂起來,低聲問道:「怎樣?」
徐婆婆蹙著眉,「我實在想不通,那女人病得那麼重,自己一個人肯定走不掉,怎麼會突然就沒了蹤影呢?」
「昨夜是我大意了。」歐陽雨軒目光幽冷,他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趙蝶衣的身上,望了她的背影一夜,天亮前終於也止不住困意矇矓睡去,但是一覺睡醒卻發現,那個病重得彷彿已經斷了氣的女人居然不見了。
「會不會是那丫頭干的?」徐婆婆所指的是趙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