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香彌
楔子
多年以後,他再想起這天的事,也許就是在那一瞬間,他便對她傾了心,失了魂……
寒冽的冬日,本不適合遠行,尤其又逢大雪紛飛之際,若非有什麼緊急之事,鮮少有人會願意在這樣惡劣嚴寒的天候下趕路。
此刻便有一隊人馬疾行於官道上,雪愈下愈大,人人凍得直哆嗦,臉僵唇白,兩條腿兒幾乎都快麻木沒知覺了。
一名頭戴褐色氈帽的中年男子,瑟縮著肩頸,騎在馬背上,帽簷壓得低低的,侵骨的風雪凍得他牙關不時輕顫著。
回頭望了望跟在後頭的其他人,思忖了須臾,他驅馬走向騎著一匹黑色駿馬在前方領隊、那名年紀雖輕性子卻異常沉斂穩重的少年,恭聲與他商量。
「二少爺,讓大伙先找個地方歇息一下吧,這天氣冷得著實教人吃不消啊。」
司徒馳聞言,回頭環顧眾人一眼,見大伙縮著肩頸,將臉兒垂得低低的,氈帽與外衣全都沾滿了白色的雪花,宛如雪人似的。
他沉吟了下,頷首說道:「我記得前面有一處破廟,到了那裡,就讓大伙歇一會兒吧。」他何嘗沒感覺到那侵人肌骨的寒意,但惦記著兄長的病,所以想盡速趕回去。
中年男子連忙揚聲朝眾人說道:「二少爺交代了,大伙到前面破廟歇一歇。」
聽聞這話,一干人霎時都打起了精神,抬著轎子,加快腳步,朝前方而去。
不久,來到破廟後,將轎子停在角落處,眾人連忙分頭去撿來枯枝,點燃紅通通的篝火,好煨暖受凍的身子。
偌大的破廟內,不久便生起了三堆篝火。
角落處,靠近花轎那裡,是給新娘、媒婆與丫鬟暖身用的;左邊那處,是讓抬轎的轎夫與樂師們取暖的;右側那裡則圍坐了司徒馳與溫管事及一干護衛隨從。
沒錯,這是一隊迎親隊伍,不過新郎倌並不在場,而是其弟司徒馳代他來娶親。
這樁婚事早在九年前便定下了,但成親的日子卻決定得十分倉卒,吉日就在兩日後。
原本來回只要兩日的路程,卻因連日大雪延誤了不少時間,所以司徒馳才會這麼急著趕路。
坐在篝火邊,他垂目盤算了下,接下來若加緊腳程,或許便能如期趕回霄王府。
出來時娘親千交代萬叮囑,要他不可誤了拜堂的吉時。
「啊——」就在他思忖間,忽然兩聲尖叫驚動了眾人。
他起身,快步走到花轎後方一探究竟。
「發生什麼事了?」
「有、有蛇!」媒婆與丫鬟縮在一塊,蒼白著臉,指著草堆處一條蠕動著的長蟲。
司徒馳手持佩劍正要過去,忽聞一道嗓音阻止他。
「不要殺它,這種蛇性情溫馴,不會主動傷人,也許是我們方才進來時,驚擾了它,將它從冬眠中吵醒。」
那聲音輕輕軟軟的,像絲一般滑膩,他不由得循聲回頭望去,看見一名穿著喜袍的女孩,抱著膝坐在篝火前。
她那雙細長的鳳目也正望著他,火光映照在她清麗的臉容上,她唇角微彎起一弧淺笑,臉上流露出一股恬適慵懶的氣韻,絲毫沒有被那如手臂般粗細的長蛇給驚嚇到。
她容貌算不上絕艷,卻讓司徒馳心弦冷不防一蕩,有一瞬間怔忡失神。
頃刻間,他便回了神,解釋,「我沒有要殺它,只是要將它暫時捉到外頭去,免得它誤傷了你們。」他明白凡大喜之日皆不宜殺生,尤其這樁喜事還是為了替大哥沖喜,更不能開殺戒。
她噙笑頷首。「那就好,麻煩你了。」
「不用客氣。」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捨不得從她臉上移開目光。
眨去那奇異的思緒後,司徒馳持著長劍,將那條長蛇給挑了起來,迅速步出破廟,將它移了出去。
一放開蛇,那蛇便快速游竄而去,須臾間便不見蹤影了。
他望著飄墜不停的瑩白雪花,眼前掠過適才見到那張略帶稚氣的娟麗面容。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模樣,到花府迎親時,她是蓋著頭巾坐上花轎的。
他知道她今年才十四歲,比他還小三歲,都還未及笄呢,這樣的年紀卻已要成為人妻,而這一切全是為了大哥的病。
心頭忽然浮起一股難以言說的心疼,他微感困惑的瞇了瞇眼,隨即伸手揮去墜在他臉上的雪花,不再多想。
第一章
夜半時分,趁著夫婿好不容易入睡了,花掬夢推門而出,想吹吹涼風。
嫁來霄王府已七、八個月,她總是在這樣的深夜裡,才能偷得一丁點自個的時間。
她沒有怨言,因為這是她的命運,怨天咒地也改變不了,還不如老老實實的接受。
一方面也是因為閒懶的性格,她不愛與人爭,當然更不會去同天爭。
聞到空氣中飄來一縷清香,她側眸望去,驚喜的低喃,「桂花開了啊,不知不覺都已入秋了。」
她朝暗自吐著幽香的一株桂樹走過去,伸手捧起枝上的花,湊近鼻端,深深嗅聞,待吸足了滿腔的香氣,娟雅的臉容綻出心滿意足的淺笑。
「摘一些回房裡去,好讓夫君醒來也能聞到這桂花香。」她動手摘花,忽然心有所感的朝左前方瞥去一眼,不意外的看到院落矮牆外杵著一個人。
「小叔,又出來散步呀?」她輕輕軟軟的嗓音問著。她不記得是從哪一日開始的,當她習慣在深夜時分出來透透氣,便不時會見到他。
司徒馳微微頷首,深黝的目光望著她。「你喜歡桂花?」
「嗯,我喜歡它清甜的香氣。」
月光下,他深黑的眸,靜靜看著她駐足在桂樹前摘花的身影,片刻,他問:「大哥今日有好點嗎?」
「跟昨天差不多,我想讓他聞聞這花香,說不定精神會好點。」
「娘……今天是不是又罵你了?」
忽聽他說這話,花掬夢手上動作微一停頓,俄頃,便又若無其事繼續摘著桂花。
「娘沒有罵我,她是在教我。」
聽見她雲淡風輕的口氣,把母親對她的辱罵當成教導,司徒馳斂起軒眉。
「你做得已經夠多了,娘不該把大哥的病都怪在你身上,又不是你害他生病的。」倘若她肯抱怨幾句,他不致為她這麼不平,但她卻總是將別人的惡意說成善意,令他忍不住感到心疼。
「娘是個明理之人,不會這麼想,她是擔心夫君的身子,所以有時心煩,口氣難免有些急了點。」她仰首望向他,露齒而笑,「小叔,我知你是好意,可不要再為了我的事去跟娘吵,那只會令娘更加煩心。」
她雖然沒親眼看見,卻從旁人那裡得知,小叔有好幾次為了婆婆責備她的事,替她抱不平,結果只是惹得婆婆更加遷怒於她,替她……添了不少麻煩呢,唉,她這個人一向最怕麻煩的事了。
司徒馳眸光微凜。「娘就是為了這事罵你?」
「不……當然不是。」她輕搖螓首。
他怎麼就非得執著在這上頭不可呢?她都已明說了,娘不是「罵」她,而是在「教」她,他還聽不明白嗎?索性轉移開話題,「對了,小叔,我聽說你要去參加科考了?」
「嗯。」他一向不熱中功名,對經商反倒比較感興趣,可由於大哥身子一直未見起色,父王便轉而逼他參加科考,要他謀取一官半職。
本朝取才一律須經過科考,縱使是皇親國戚也不例外。不過花錢找人代考這種事卻也屢見不鮮,沒有實力可有財力的貴族富賈們,便常藉由這樣的門路覓得官職。
「我想以你的能力,一定能考取好成績。」她曾聽下人說過,以前教過他的夫子們都對他的文才讚不絕口,若是參與科考,必能金榜題名。
「無所謂,那只是為父王而考。」凝覷著她,沉吟一會,他接著說:「我不在府內的這段時日,你自己……多保重,若有什麼事,可以去找溫管事商量,我吩咐過他,他會盡量幫著你。」
她噙笑頷首。「你自己也多加保重。」
見他旋身離去,花掬夢輕輕吐息,不知為何,每回見到他看自己的那種眼神,她總是沒來由的覺得緊張。
可若是幾天不見,她又會覺得……悵然若失。
她輕搖螓首,懶得再想,捧著滿手清香的桂花,走回寢房內。
她躡著足,找來了一隻碟子,將桂花盛入其中,走到榻邊,看見榻上那沉沉熟睡著之人,她將碟子輕輕的擱在榻邊的一方小几上。
「希望你醒來聞到這些花香,心情會好一點。」
她細睇丈夫因飽受病魔折騰而憔悴不堪的臉容,倘若他跟司徒馳一樣健朗的話,想必會跟他生得頗為神似吧。
會與他一樣,有一對飛揚的軒眉,深邃如星的眼瞳,俊挺的垂膽鼻,以及那豐潤的唇瓣,所組合而成一張英姿煥發的俊毅臉龐。
呀,她在想什麼?怎麼腦海裡浮現的,儘是司徒馳的容貌。
她甩甩頭,搖去那驀然浮上心頭的人影,然後徐步踱至窗邊的一張軟榻,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