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謝璃
「曜明傳過去的訂單妳沒收到嗎?」他打斷她的支吾。
「傳真?」
「是,傳真。今天我回公司一趟處理事情,順道吩咐秘書訂一訂下午會議的點心飲料。不瞞您說,是趁今天楊先生出差時訂的。看樣子,他對妳們的店真的很有成見,聽秘書說,他嚴格禁止公司出現薄荷茶屋的茶品和你們的員工。我已不在位上,不能干涉太多事,能幫的有限,不過我良心建議妳,失去了這家客戶,不至於影響妳們營利太多,是不是該考慮另外開發客戶呢?」
她忙喊,「不,不能失去他,薄荷茶屋一定會倒!」
「唔?」
太遲了,這話怎麼聽都有蹊蹺。電話兩端尷尬地沉默著,無人答腔。
「如果真那麼在意他,妳還是上天堂一趟吧!和他當面談談,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稍後,他耐心給予提醒。
「天堂?」其實是地獄吧?她頸部無力下垂。「謝謝你,總是打擾你。」
「舉手之勞,妳太客氣了。」
掛上電話,她火速疾奔至二樓,右轉第一間寢室,她門未敲,直接扭轉門把,一陣風衝到床沿,抓住薄荷的肩扳至面對她的方向。
「薄荷,別躺了。我鄭重警告妳,別再上曜明去惹是生非,不來往就不來往,沒什麼大不了,人家已經下通牒不想再看見我們,妳就少沒出息了,給我振作!聽見沒有?」
薄荷面向她,眼皮自始至終是合上的,左手軟棉棉搭在床畔,動也不動,原本白皙如花瓣的面孔轉成慘淡的暗青。這時她才注意到,房裡瀰漫著怪異混合的西藥味。
她呆若木雞,牙關咯咯響,用力拍擊薄荷的面頰,只見美麗的臉蛋歪一邊,死氣沉沉地任憑擺佈。她腳一軟,直直後退,瞥見床頭櫃上,散列雜七雜八用完的藥品垃圾──一個空掉的散利痛藥錠盒、一瓶見底的白花油、幾張已看不見感冒藥丸的空白包裝紙、一杯剩下三分之一的洛神花茶,那是薄荷最愛喝的茶,還有挖剩一半的止癢防蚊涼膏……
「妳搞什麼啊!哪有這樣的!吃這些東西不惡爛啊?竟敢招呼不打就丟下我,妳才二十三不是嗎?離今年生日還有三個月吧?我在說什麼啊──薄荷──」
她拿起電話,慌張地嚎哭起來……
第二章
一切尷尬是從這裡開始的,當她結結巴巴地告訴他,因為一些不得不處理的重要事故,恰巧都發生在星期二或星期六,所以她都沒去天堂找姓楊的傢伙解釋求和,而曜明這方面又對她的店下了禁令,她沒辦法厚臉皮闖到人家公司去,所以她不得不求助於他──
章志禾一落坐,簡短地打量完薄荷茶屋的內部,喝了幾口普洱菊花茶,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她。他依舊一襲長袖襯衫、乾淨洗白的牛仔褲,偶爾抱胸沉吟,或審量她百變的表情,唇畔少不了他淡淡的、意味不明的招牌笑容。聽完她坑坑疤疤的開場白,修長的手指托著爽淨的下巴,他輕輕地開了口:「那麼,能不能說說看,是什麼樣的重要事故讓妳去不了呢?」
語氣如此溫和,勁道卻如此強烈,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姓楊的傢伙果真對妳十分重要,還有什麼能阻擋妳的決心呢?妳不太老實喔!
序幕拉開了,戲碼總不能改了又改,她僵著頭皮,開始發揮很少啟動的想像力。
「是這樣的,有一次我爸和我媽吵架,大打出手,我爸一氣之下上台北來找我,他發誓我媽不道歉就不回去,我費盡唇舌安撫快中風的老父……」希望她獨身已久的父親原諒這個不得不撒謊的女兒。
「還有一次我真的要出門了,療養院正好打電話來,說我八十歲的老番癲奶奶發病拿刀要砍院長,我總不能置之不理吧?」已經在天國安息多年的奶奶應該不會托夢抗議才對。
「還有還有,有一次一群客人在店裡吃吃喝喝老半天,忽然發起酒瘋來,把店裡搞成械鬥場,害我得到警局做筆錄……」糟!這個理由有點瞎,誰喝了茶會發酒瘋的?
她偷瞟了他一眼,他神色難測,靜靜看著她,說不上相信還是不相信,仍然維持一貫的鎮定平常,只是沉默得久了點。她換了幾個坐姿,還想再扯下一個故事,他終於有了反應。
「那麼,我就想不透了,我能幫上什麼忙呢?」不得不佩服他過人的修養,忙中赴約的他耐性十足,眉頭都沒有皺一下。雖然她至今仍不清楚他在何方高就,肯定是不會每況愈下,說不定是某家企業的高層,卻窩在這裡聽一個見不到幾次面的女人鬼扯淡,這個人太有修養了!
可,說到幫忙──就非常難啟齒了,人生的無奈就在此,她有得選擇嗎?當有人用爆炸性的手法逼得她不得不採取行動時,再難堪也得硬著頭皮去做。
「我是想……」下唇咬得發痛,不說不行。「我想了很久,能不能──請您陪我走一趟。您和他相熟,也許他會看在您的份上,願意好好和我談……」
這莫名的要求的確讓他眉宇微蹙。她緊張地盯著他,深怕他會敬謝不敏,委婉的拒絕,於是急急下保證,「您的好心,我不會忘記的,將來,如果您有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義不容辭。」報恩的機率雖低,卻代表了她的赤誠。
他笑著搖頭。「妳誤會了,我不是不幫妳。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和楊先生相識多年,他的私生活,包括他的感情生活,我從不置喙,依他的個性,也不會讓別人干涉分毫的。此外,我現在的身份,不方便涉足那類場所,不過,妳若有苦衷,送妳去不是問題,我會和他提一下,只是恐怕不能替妳聲援了,他這個人,是一隻脫疆野馬,況且──」他別有意涵地掃過她的臉。「感情的事,外人又能說什麼呢?」
感情的事?
她眨眨眼皮──就快要人盡皆知了?看來薄荷正在惡名遠播中。
「妳要有心理準備,他這個人,很有本事讓女人傷心的。」柔聲裡帶著憐憫。
「領教過了。」她托著額頭,滿眼淨是倦意。
他訝異地看她一眼,拿起茶杯,喝完剩下的茶液,正色道:「那妳該知道怎麼做才是正確的了,可別讓自己後悔。」
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惶惑不安的心,因為他的善意鼓勵,得到了難以言喻的肯定力量。
「我知道該怎麼做了,章先生,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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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樓的腳步踏得極輕,經過忙碌的吧檯時,身手簡直似凌波微步,不惹人注意地飄過走道。傍晚時分,下班放學人潮又一波湧進店面,員工們訓練有素地在調茶、包裝、結帳,她很快閃到門口,正要趁亂出去,背後冷不防一句叫喚,「薄芸,去哪?」
她僵站著,不自在地乾笑,「出去買點東西,砂糖沒了不是嗎?」
薄荷不置可否,瘦弱的她顯得很溫順,凹陷的雙頰白得可見血管,僅有一頭直瀑黑髮和眸瞳發著幽光。「順便幫我帶咖啡豆回來。記得牌子嗎?」
「記得。妳去休息吧,店裡有小貝他們忙就行了。」
薄荷聽話地返身回二樓。她捏了把冷汗,趕緊出了門。
若在以往,鬼鬼崇祟的舉動逃不過薄荷敏銳的法眼,不知是否在醫院被折騰了一番,前陣子渾身刺人的利角鈍化了,偶爾笑一笑,被施予的對象皆感受寵若驚,中氣雖嫌不足,簡單的店務工作還能勝任,只在無人時,眸光頓顯委靡,那一刻,薄芸益發不敢掉以輕心,薄荷算是顆未爆彈,絕不能引爆她。
三並兩步轉到巷口,路燈下,一輛灰色休旅車正等著她,她一靠近,前座車門便開啟,她手臂一推,反將門合上,打開後車門鑽了進去。
「章先生,你先別回頭,十分鐘就好。」
不知在賣什麼關子,他見怪不怪,捧著未閱完的文件就讀下去。
耳尖的他只聽見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車廂隨著她的肢體動作輕微的搖晃,讀到一段落,她伸展腿部時踢中了他的椅背,他恍神幾秒,視線不經意掃過後照鏡,她正高舉雙手,讓衣衫滑進她半裸的身軀,他忐忑不安,忍不住出聲,「可以了嗎?」她對他還真放心!
「快了!」她拿出梳妝鏡,仔細上好粉底,添上眼彩,刷翹睫毛,抹上唇蜜,完工。除下髮帶,一頭深棕卷髮自然垂肩。「好了,請轉過身來!」
他應邀回頭,乍見時,怔忡了一會。她臉龐骨架立體,不施脂粉時有股任性的氣息,說起話時多了幾分可愛,但不特別引人注目;一旦抹上色彩,反而奇異地野了起來,整張臉鮮活性感,尤其是那張微噘豐澤的唇,彷彿在訴說著旖旎無聲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