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決明
陶家媽媽和大姊還在哭,淅瀝嘩啦,看到陶樂善回來,雨人一左一右抱著她,哭得更淒厲,陶樂善冷靜地拍拍左邊的媽媽,要媽媽別哭,再拍拍右邊的姊姊,要她順順氣,記得呼吸。
前不久在他懷裡哭到岔氣的小女人,搖身一變,成為別人的支柱,火燎原一點都不因為這樣的發現而替她覺得驕傲,相反的,她表現得讓他好想再將她抱回胸前,任由她哭泣或撒嬌,任由她把他當成大樹在攀。
原來是這樣的家庭環境造就出陶樂善不哭又強韌的個性,她並不是這個家裡最強壯的人,卻撐起太重的擔子,小小的雙肩,負擔著母姊的傷心難過及害怕恐懼。
「兩百萬,我有。」火燎原站出來,不是為了充當英雄讓她們崇拜,只是不想看見陶樂善的臉上寫滿苦惱。
兩百萬對他而言是小錢,在他名下的財產裡連零頭都算不上,雖然不想誤導社會風氣,但違法的賭場生意確實比正正當當的上下班好賺幾千萬倍。
陶家母姊水汪汪的眼睛全感動地望向前債主,上回他上門討八十萬時,她們也是閃著類似的晶眸,只不過那回是指控他像黑道討債集團。他不在乎這兩個女人的感激涕零,那對他不重要,他只想幫助陶樂善,可是他並沒有在陶樂善臉上看到如釋重負的表情,相反的,她瞪大了雙眼,接著又抿緊嘴唇,明顯看得出來在生氣。
「不要。」她握拳,忍住激動的顫抖,呼吸聲越來越重,加重語氣重申一次,「我不要你的兩百萬!」
說完,她氣憤地轉身跑回她的小房間,關上門,可惜她的房門鎖壞掉的時間已經長達十五年,那個毫無用途的喇叭鎖提供不了任何阻隔。
摔門的重響,像在小屋子裡落下的巨大雷聲,轟隆隆的。
火燎原歎口氣,後腳跟上,大掌不用太出力就能推開門板,陶樂善坐在梳妝台前背對他,鏡子照出一張忿忿小臉。
他逕自在她床沿坐下,房間小小几坪,一張單人床、一座梳妝台和幾個三門組合櫃就塞得快滿了,他一踏進來,將最後一塊空間都佔滿,木質床板因為他的重量而發出咿呀聲。
「為什麼不要我的兩百萬?」請解答他的疑惑,那是救命錢,可以解燃眉之急。
「不要就是不要!」
「就當我借你也不行?」
「不行!」她就不信「借」了之後,他會逼她還!
「不拿這兩百萬,你還有其他辦法簣錢?」明明就沒得選擇,倔什麼呀?
沒有。陶樂善心知肚明,可是她不想向他伸手,感覺好像在拖累他,不知羞恥地像只吸血蟲賴著他啜吮養分,她會嫌惡起自己來的。
「先拿錢把陶謹慎贖回來,之後的事再慢慢思考,我又不會對你放高利貸,重點是先解決兩百萬這個麻煩,不是嗎?」火燎原試著說服她。
真奇怪,想借錢給人還得軟言相勸,他不懂她在彆扭什麼,向他求助、要他幫忙,對他來說都是她應該要有的正常反應,她只要點個頭,錢的問題迎刃而解,她就可以不用煩惱,不用讓她媽媽和姊姊巴著她哭,何樂而不為呢?為什麼對著他露出一臉不苟同的神情?
「我知道兩百萬對你來說沒什麼,但是我要考慮到後續的還錢問題,幾分利息?一個月最少還多少?如果一、兩個月還不出來要怎麼計算?」
她錙銖必較的認真算著,聽得火燎原皺起眉頭,打斷她的話。
「那些都不用考慮。」因為他根本沒準備要她還。
「為什麼不用?借錢之前就必須想這麼多,我不想借了卻沒本事還。」她別開頭,不去看鏡中映出來的自己有多討厭。
火燎原望著她深思,想弄明白她在堅持什麼。他緩緩咀嚼她的語意,觀察她的表情,她還在說著話,神情黯淡下來。
「兩百萬很多,我根本還不出來,你拿錢出來等於是肉包子打狗,你又為什麼要借我呢?兩百萬可以做很多事,你可以買幾十套名牌西裝,可以環遊世界好幾趟,可以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把錢留在身邊不是更好嗎?」她要他改變心意。
火燎原雙臂一環。「你當初接受鹽酥雞老闆的幫助時,也是這麼龜龜毛毛的?」
「……才沒有。」鹽酥雞伯伯開口要幫她時,她馬上點頭,高高興興地看著鹽酥雞伯伯開支票給酒店替她還債。
那時她並沒有像對待火燎原這樣囉唆,只想趕快從酒店那種鬼地方離開,或許是鹽酥雞伯伯面容和善不像壞人,或許她認為再怎麼壞也壞不過當酒女,她知道火燎原比鹽酥雞伯伯更教她信任,但也因為如此,她不能將他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
「那麼為什麼刁難我?」他想借錢給人,還要看人臉色,豈有此理?
她沉默好久,久到火燎原想拍拍枕頭,先睡個覺,等睡醒剛好能聽見她的回覆,幸好在他付諸行動之前,她蠕蠕唇,嗓音是那麼的無力:
「我不要變成一種交易……如果拿了你的錢,好像一切都會走樣,好像我是因為你有錢才會一看到你就忍不住臉紅心跳,才會想抱著你,才會喜歡你親我,才會……」
才會想從他口中聽見家人式的叫法,才會放心在他面前不顧形象嚎啕大哭,才會……迷戀他。
她不要因為兩百萬讓兩人的關係變成相欠,她寧願就像現在,逐步的、慢慢的,從相處中去發掘彼此的好,進而或許她會愛上他,最好他也能愛上她,但是這當中絕對不可以扯上金錢,否則她的喜歡在旁人眼中一定會被扭曲,不再是單純的心動。
「你爸先前已經欠過八十萬,現在只不過再加上去,怎麼會是交易?」了不起繼續在賭場工作個十幾二十年——這個念頭,讓火燎原無聲地笑了。對,最好是多留她幾年,待在他看得見、聽得到的地方,他可以光明正大仗著老闆的身份偶爾放她偷懶,偶爾和她兩個人窩在休息室鬥鬥嘴、拚搶酒,偶爾在她難過受傷時,他也能第一個察覺……光是想,他都開始期待了。
「那不一樣!八十萬是欠你們四個人,不單單是你的,可是兩百萬不一樣,那麼大筆的債……我不想被人說巴著你是因為你替我還債!如果你一定要拿錢幫我,那麼我從接過你給的支票那天開始,就不會再跟你說半句話,不會再跟你單獨相處,把你當成債主,除了還錢之外,不會和你有任何交集,也不會對你笑,不會——」
「避嫌?」避得這麼徹底?
「我真的會這麼做!」她的神情好認真,絕對會付諸行動。
而他,竟然被她恫喝,還真的會怕,怕她把那幾招用在他身上。
「但兩百萬你要從哪裡生出來?」
「……我會想辦法。」
「你能有什麼辦法?兩天內要籌到兩百萬,除非你去搶銀行。」憑她的身手,恐怕錢還沒沾到,就已經被保全壓制在地上,然後他就會在頭條搶先快報的新聞畫面中看見她狼狽的身影。
「我才不會去做犯法的事!」
「我以老闆的身份提醒你,不准兼差。」賭場已經是夜晚的工作,若連唯一能好好休息的凌晨到下午這一段時間還拿去兼職,他保證她在四十歲之前就會爆肝過勞死!
「你——」她本來的打算就是趕快去多找幾份工作來賺錢。
「還有,不准涉及不良場所。舉凡酒店、賓館、色情摸摸茶、老色鬼最常聚集的速食店、援交聊天室等等。」嚴禁賣身賺錢。
開非法賭場的人竟然還有臉指控其他地方是不良場所?!陶樂善傻眼。
「以上兩點要求不過分,你做得到的話,我就不逼你收下兩百萬,否則就算你這輩子都不打算理我,我還是會硬塞支票給你。」可悲的債主,兩百萬想借還借不出去,必須和人談條件,要是讓孟虎他們知道,一定會指著他的鼻子恥笑他。
「我做得到!」
「我會將兩百萬支票開好,只要你改變心意,隨時來找我。」
「我不會改變心意!」
她的眼神,讓他好眼熟,曾經有個人,也擁有這麼任性堅毅的眼,以為不靠任何人的幫助也能活下去,拒絕旁人伸出的援手,跌得滿身是傷,好痛苦,好絕望,覺得活著真是難受的折磨,不懂未來是什麼,吃東西喝水,只是為了延續這份痛苦,恨著生命,更恨必需求生的自己。
就在那時,有只援手伸了過來,拉著他,告訴他:人,不可能在沒有任何人幫助之下好好活著,吃的飯、喝的水、穿的衣服,都不是平空而來,不要抗拒人,不要覺得可恥,真覺得自己回饋不了的時候,說聲「謝謝」就好了。
真希望他也可以成為她的援手,別讓她嘗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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