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岳靖
「我們離婚之後,他再婚,生了三個兒子,一家和樂得很……那三個兒子可孝順了,據說在母親幾十大壽,開船載母親出遊,結果爆地一聲,人都消失了……那死鬼老頭命太硬,跟了他的女人,難有好下場……可憐那三個小孫子,當時都還流著鼻涕、包著尿布呢!我們重逢那天清晨,他就是背一個、抱一個,手裡還牽一個,無比落魄地站在陰雨綿綿的英國冬天裡……我打開庭院大門,他竟然流下淚,說他需要放鬆,小孫子們對他請的保母似乎都有意見,哭鬧不休,什麼都不對,保母照顧不來,紛紛求去。他找不到理想的保母照顧三個小蘿蔔頭,也不知道為什麼打包了行李,來到我的地方。我看他是中了邪吧……莫名其妙跑來,不過,他一個老男人要照顧那幼弱小傢伙,真的挺可憐,還哭了呢……我心軟幫忙他一把,拉拔三個孫子……好歹過去夫妻一場嘛,結果那老色鬼說什麼感激涕零,硬是爬上我的床,逼我再一次嫁給他……你說,他臉皮厚不厚?」
「厚。」皇夏生站在身穿貂皮大衣的艷麗老婦人背後,贊同地點頭附和。「我沒聽過臉皮這麼厚的男人,什麼甜蜜追求、美麗鮮花都沒有,塞了三個流鼻涕包尿布的小鬼,就想娶走美人,真是可惡厚臉皮呢。奶奶,您真辛苦了,今後,我一定會好好待您、孝順您,讓您天天開心快樂。」
凌千鈴回過身,凝眄眼前的年輕人,深思地歪著頭,眸光流露打量。「年輕人,你到底是誰啊?」這個俊美的怪小孩,從她下車走入旅店大廳,門衛、櫃檯人員先後認出她的身份,他就一直跟著她,帶她去吃了一頓還算不錯的早餐,陪她走過每個樓層,最後,來到頂樓之上的天台,看夏萬鳴的骨灰鑽石。
那鑽石鑲在天台正中央,一根一百公分高的大理石短柱上面圓心,墓誌像圓形咒文圍繞鑽石,柱身則刻了JimMorrison的名言當墓銘。柱子週遭幾塊弧形小花圃種了等待太陽的向日葵,真愛搞怪,把自己弄成光芒萬丈的大鑽石,還需要等待太陽嘛!死鬼老頭!
凌千鈴站在石柱前,喃喃數落了一陣。那俊美年輕人也聽得津津有味,還回應她,教她越講越多,把和死鬼老頭的過往情仇恩怨說了八、九十。她從沒這樣,在人前如此無禮聒噪、失了優雅。
「是啊,你是誰呢?年輕人。」她那三個沒血緣的孫子都覺得她嚴格,對她又敬又怕,沒人像這個年輕人敢用一臉也輕浮、也率真、有時還帶撒嬌似的神情對著她。
「奶奶,我剛剛跟您說了,我是夏生——」
「皇夏生。」她記起來了。在十七樓,享用早餐時,這小子的自我介紹。他說他是個喜歡長住旅店的自由作家——這種人很常見,她經營的「B&B」,一年總會接待幾名這類人物。但他還說,他兼差「等待太陽」的股東。這使她想起死鬼老頭的摯友正是姓「皇」,也就是說,這俊美怪小孩是個繼承者,所以,他向她保證不會耽於寫作找靈感,忘了協助她孫女管理這旅店,他說為減輕她孫女肩上「等待太陽」重擔,他必將全力以赴。因為,他很喜歡她……
「嗯……」凌千鈴沉吟,整頓思緒,語氣徐緩地道:「你說——你要追我的哪個孫女啊?」
「夏可虹小姐。奶奶,您覺得呢?」皇夏生露出教人目眩神迷的笑容。「是否同意夏生追求可虹小姐?」
追求女孩,先徵求人家長輩的意見,真是個懂得尊重的好孩子。凌千鈴對皇夏生的第一印象,除去俊美、怪,真覺得他十足守禮有規矩。她笑了。「你真的喜歡可虹呀?」
皇夏生扯扯唇,抓抓頭,一臉傻小子青澀靦腆表情。「可虹小姐美麗開朗——」
「她可是被她爺爺寵壞的任性丫頭,你想找苦頭吃嗎?」凌千鈴笑著,移動腳步,走繞死鬼老頭永眠的天台。
透明的圓頂穹蒼隔絕外頭冷霧冰雪,昨天那場亂七八糟的告別式,還真無餘痕跡。訓練有素的旅店人員早把天台收拾得清清靜靜,是像一個紀念創辦人的神聖地域了。凌千鈴走回大理石短柱前,脫下手套,白細的手指摸著那閃亮亮的鑽石。
「從來也沒送我這麼大的鑽石……就只會胡搞……爺孫一個樣兒,昨天的告別式我聽說了——」
「可虹小姐是有一點刁蠻啦,奶奶,」皇夏生的嗓音截斷凌千鈴的輕語呢喃。「不過,我覺得她伶俐坦率的個性,很迷人。而且,她很孝順,把夏老的告別式辦得有聲有色呢,奶奶——」
一口一個「奶奶」!裝模作樣博長輩歡心!那傢伙以為他是誰啊?
夏可虹與堂兄夏初晨躲在天台進出口門邊,想著要不要直接衝出去,賞那渾蛋一、兩拳。真奇怪,她昨天明明把他兩隻眼睛打成一副蘇洛面罩——喔,不,當然不是蘇洛,蘇洛是正義使者,與他那種無賴流氓痞子無關,總之,他今天理應腫成豬頭熊貓眼,為什麼看起來一點也沒事,還能對奶奶賣弄燦如旭日初升的笑臉?
不要臉的東西,居然纏著他們的奶奶,叫得一嘴親切,好似他與千鈴奶奶真是一對血親祖孫。
「這下,怎麼出去?」夏初晨咬牙低聲說。堂妹睡昏頭,他叫醒她時,她還恍恍惚惚地問著,爺爺娶過兩個女人,是哪個奶奶來了呢?她真是睡昏頭,傻了!還有哪個奶奶?親奶奶趙之韻紅顏薄命,早在他們懂事前,出意外死了,連當時年紀最大的他,對親奶奶都沒個印象,難不成會是鬼奶奶來關心他們?當然是禮儀專家千鈴奶奶來突襲!
「我昨天就說了,你亂搞爺爺的告別式,上面很快會找我們檢討。現在,你高興了吧,奶奶親自來了!」
「我哪有亂搞爺爺的告別式,都說了,是照辦爺爺遺囑裡交代的。」夏可虹反駁,嬌膩嗓音也是壓得低低的,就怕奶奶發現他們無禮躲在這兒。
「你以為葬禮告別式是做給誰看?當然是活人!只有活人生一張嘴專傳流言。瞧,奶奶不就來了!昨天來參與告別式的傢伙各個嘴快,你還擔心找不到罵挨——」
「初晨堂哥說得很對。」一個陰柔沈緩、像黑夜悠然徐風的女性嗓音,打斷夏初晨長篇大論。「我也覺得是做給活人看的——」
「明燦!」
「明燦堂姊,你回來了!」
夏初晨、夏可虹回頭齊聲叫出。
「噓……小聲一點,」夏明燦勾唇笑了笑。「我不想挨奶奶罵。」她走上樓梯頂階平台,和堂兄堂妹擠在一起,瞇眼瞅探天台景象。「哇!」用氣音驚呼。「是個帥哥呢!奶奶果然是魔女,丈夫才剛處理掉,馬上釣了個年輕帥哥……」
「你在胡扯什麼。什麼『處理掉』……」夏初晨皺眉,對堂妹不得體的措辭感到不悅。
夏明燦紅唇微扯,淡笑。「是處理掉啊……」又說一次,斜揚的嘴角,透出淡淡不馴的氣質。「我是奶奶的話,也要找個年輕帥哥好情人——」
「他才不是什麼好東西,是流氓痞子大無賴。」夏可虹打斷堂姊的聲音,補述皇夏生的罪行。「他現在不知在跟奶奶胡謅什麼,我聽到他一直『奶奶、奶奶』地叫,真討厭!」
「是嗎?」夏明燦若有所思,眸光沉了沈。「我們要不要直接走出去,問他有何企圖、想引什麼亂子?」
「他是皇達爵老先生的繼承者。」夏初晨說個明白給夏明燦聽。「只要別讓他與可虹碰在一塊兒,就不會有什麼亂子——」
「根本不是我的錯。」夏可虹低嚷,抗議堂兄的說法。
「如果他是皇逵爵老先生的繼承者,哪可能不與可虹碰在一起。」夏明燦也說。「爺爺最疼可虹了,大旅店交給你,大帥哥也幫你安排好了——」
「你們三個怎麼擠在這兒?」又一個聲音。這會兒,來者是男士.
「星洋!」夏可虹轉身輕喊,腳步與嗓音同調,盈巧邁出,奔下樓梯。
宇星洋站接住她的身子,說:「小心點。」
夏可虹仰頭,蹙眉。「奶奶來了。」
「我知道。」宇星洋扶好她的身子,讓她站直,調高視線,看著正往下罩的影子。
「你好啊,妹婿——」故意拖長的尾音,有點軟柔柔,更多冷嘲。
宇星洋皺了一下眉。不知為什麼,夏明燦好像很討厭他,老用挖苦語氣對他。「你辛苦了,聽說『深海葬』由你一人獨力操辦。」但他回給她的,總是不變的紳士態度。
「哪有什麼,」夏明燦撥撥綁成馬尾的長髮,身上的騎馬裝、過膝長靴,讓她看起來更顯修長,像個女戰士。「我把那老頭的骨灰朝海面灑了灑,就回來了。這種葬法真省了掃墓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