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亦舒
△月△日
到市政廳去定好日子,陪家泰到大學去見他教授,老人白髮藍眼,精神閃爍,擁抱我,稱家泰為天才。
我們約好他們兩位三天後見,家泰再陪我到處逛。因才融完雪不久,天氣尚頗為寒冷,我們回旅館看電視。
說起來好像很浪費,老遠路來了,不玩個夠本,而事實我喜歡舒舒服服的渡過這一段日子,匆匆忙忙的從一個埠跑到另外一個埠,已不適合我。
我與家泰每日到公園去小坐,談天,說將來,想想孩子們的名字,逛百貨公司,選些日用品……
結婚的日子來臨,我穿上那套旗袍套裝,頭上別一朵預先準備的絹花,教授來酒店接我們,稱讚我美麗。
我並不緊張,一個勁兒的笑。
到了市政廳,主婚人問我:「……你願嫁這男人──梁家泰為妻?」
我向家泰眨眨眼,答道:「十分願意。」
交換了戒子,我便成為家泰合法的妻。
與教授吃了晚飯,送他們回去,我問:「怎麼樣?老公,結婚的滋味如何?」
他說:「那得看你以後的表現如何。」
「我?婚都結了,我可以恢復本來面目了,回到香港,辭掉工作,每天搓十六圈麻將,與女友出去喫茶,東家長西家短,捲著頭髮在家中走來走去,抽香煙喝酒,嘩,多棒!」
他嚇得面色發青,「你敢!」
我笑得前仰後合。
啊,結婚的感覺非常好,再為它忙碌十倍也值得。
雨季
大雨。
我撐著把傘自辦公室出來開會。
中環擠得人貼人,低氣壓,路上泥濘一片,低窪地區像小水塘,大家都像在泥濘中掙扎的魚,傘疊傘,過馬路時仍然爭先恐後,任你是個什麼樣好修養的大美女,此刻也皺上眉頭,被雨被人迫得髻橫釵亂。
我長歎一聲。
有些人還吹牛要走絲綢之路呢,下大雨叫他天天來走中環之路,他就要叫救命了。
我看看雙腿,泥跡斑斑,上好的意大利薄底涼鞋如斯被糟蹋,我苦笑,也就像我們這些人吧,上好的青春奉獻給辦公室,浪費。
然而不是這樣,又該怎麼做?
一個西裝煌然的青年男子把我一手推開,上了計程車。
我焦急地仰起頭,再等第二輛。
這乃是個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社會,跟原始森林沒有不同。
也有分別,生活競爭得更厲害了,以前女人可以躲在山洞裡照顧幼兒,現在咱們也得跑出來搶食。
對面有輛空計程車,我必須要撲過去,不然就遲到了。
交通燈轉了黃色,我奔過馬路,就在這個時候,一輛黑色的大房車自橫路駛出,響起號角,嚇得我一鬆手,厚厚的文件夾子跌在水?堙C
這時交通燈已是綠色,行人紛紛走過,誰也沒向我多看一眼,誰也不會幫誰一個忙。
我只好一手拿傘,另一手匆匆拾起濕淋淋的文件,半邊身子就變為落湯雞。
心中浩歎,又氣又急,眼淚就在眼眶中打轉。
忽然有一個人幫我拾起東西,交在我手中,並且說:「對不起。」
他是車子的司機,穿著制服。
我瞪他一眼,罵他:「你知道嗎?我可以將你告進官裡去,你闖黃燈!」我憤怒地揮著拳頭。
「對不起,小姐。」另外一個聲音說。
我轉頭,見個中年人,斯文有禮。
「請上車,我們送你一程。」他歉意的說。
我狼狽而絕望的看看手錶,離開會時間只有十五分鐘,再別無選擇,我不願再看老闆的面色。
司機提傘在等我們。
我說。「我往會議中心。」
他說:「剛好同路。」
我匆忙上車,才發覺是輛勞斯萊斯。
全部空氣調節,門一關上,靜寂萬分,與外邊的悶熱、潮濕、惱人的逼軋隔成兩個世界。
我掏出紙手巾,先把文件抹乾,再顧及自己的身體。
氣漸漸平了,有錢真好。我天真的想:如果有司機開的車子送我上下班,我才不介意打工。隨即啞然失笑,家中有司機,還用上班去賺月薪?
那中年人正暗暗的打量我。
我臉一紅,向前看。
「大雨真惱人。」他說。
我忍不住回一句:「有錢人的車子不顧行人死活,才惱人呢!」
「對不起。」
「算了,反正我最怕的是遲到。」
「是不是跟缽甸洋行開會?」他忽然問。
我詫異,「你怎麼知道?」
他微笑。
司機很有辦法,在擠塞的馬路上穿插,十五分鐘就把我帶到目的地,我鬆一口氣。
「再見,謝謝。」我下車時說。
「再見。」中年人說。
我急急趕到會議室,老闆還沒來呢,我在後排位置坐下,攏攏頭髮,取出小鏡子視察化妝有沒有糊掉。
這年頭,交功夫的時候,老闆當你是超人,但是講到儀容,他仍希望你是女人──漂亮的女人。
一雙皮鞋吱吱冒水,也顧不得了,涼浸浸地,真怕捱完三小時的會議會得傷風。
在家享福的太太們也許不知道我們的苦處吧。
眾人漸漸來齊,都抱怨天雨,我落寞地強自振作,不得不坐得筆直,掛個笑容。
時間到了,每個人都肅靜,我老闆遲到,十分尷尬。
主席推門進來,我呆住。
難怪……
難怪他知道我是與缽甸洋行開會,原來他就是會議主席。
罷!反正來了,也只好硬著頭皮坐下去。
中年人姓郝,叫郝大莊,是缽甸行唯一華人董事,在會議中,他充份表現了他的英明、決斷,以及風度。
散會後,我跟著老闆出去搭電梯,他叫住我。
「夏小姐。」他笑臉盈盈。
我轉頭,大家的眼光落在我身上,詫異這個大亨怎麼會有意跟一個中級職員交談。
我老闆瞪著我,有點不甘心模樣。
郝先生說:「你的傘遺留在我車裡了。」
果然,我太冒失。
「我送你回去。」他低聲說。
「我老闆──」
「別理他。」
電梯門一開,他與我進去,把其他人都隔在外邊。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錯愕,難道事情還有下集?
「來,文件重,我幫你拿著。」他接過去。
好風度的男人,只有高尚的男人才照顧女人。
「你在公司裡什麼職位?」他問。
我報上名銜:「業務經理。」經理滿街飛。
他問:「有沒有一萬塊一個月?」
「九千五。」
「到我這裡來,我出一萬五,這樣精忠報國的職員,我隨時用得著:雨淋濕文件比淋濕身體更重要,守時若守身,嘿,你老闆福氣好,我可要跟童某說上一句。」
「童先生?」我大吃一驚,「童先生是我的大老闆,我平日不大見得到他。」
他忽然憐惜的看著我,「如此賺一萬塊也不容易。」
我啼笑皆非,「一萬塊是很多錢了,郝先生。」
車子來了,司機替我們打開了門。
回到公司,上司立刻追問我怎麼會認識郝大莊。我胡扯……「他在上海,與我父親是同學。」
到家,我發覺這一天真的洩了真氣,累得垮下來。
志強還沒回來,我趕快把米下鍋,咱們這些女經理還不是一樣要打理家務,生兒育女。
前兩天我婆婆來探訪,閒閒的說起:「我喜歡男孫,你快點生養吧。」
我忽然仰起頭大笑起來,真倒霉!她老人家還以為時代不變,女人是光在家養寶寶的,我真不能想像自己如何懷著胎兒去衝鋒陷陣,單是今恁A保證流產大吉。
還要包生男胎呢,也不想想沒有人家倒霉的女兒來煮飯,待那寶貝兒子下班不知吃啥?
幸虧志強是明白人,孩子是愛的,但也有個分寸,不然相逼太甚,連妻子都跑掉,還孩子呢!
電話鈴響。
我取起話筒,那邊立刻說:「夏小櫻小姐,請問你辭職沒有?」
「你是誰?」哪來的怪電話。
「郝大莊。」
「郝先生,開玩笑。」我莞爾。
「我說的是真的,一萬五,我已叫女秘書訂好合同。」
我笑,「郝先生,真為我的工作能力?」
他呆一呆,忽然輕輕說:「不,因為你的美貌及那雙復仇女神似的眼睛。」
我大笑,「難怪,今早我恨得可以吃人,但美貌,郝先生,你應該知道,中環的靚女足有三十萬個。」
「你是不同的。」
我吃驚,這麼有財有勢的男人,他竟然來吊我的膀子,我不禁得意起來。
但隨即我告訴自己,這種玩笑開不得,「郝先生,我是有夫之婦。」
「我知道,結婚剛剛一年,你還在工作,美其名曰有興趣,其實你是生力軍,是不是?」
我訝異,什麼都瞞不過他,而且他和藹可親,一點架子都沒有。
「我女兒的生活同你一樣。」他歎口氣說。
「有這樣的爹,何必再擔心?」
「過獎過獎。」他停一停,「明天有沒有空吃午飯?」
我怔一怔,「為何偏偏選中我?」
「我覺得你特別。」
「我說過了,中環有許多特別的女子。」
「我公司裡就沒有。」
我笑,「恐怕是你沒有時間作調查吧。」
「很難說,我對你有眼緣。」他說得很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