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頁 文 / 亦舒
我剝了香蕉吃,引來小小的猴子,爬到趙的頭上去,我笑嚷:「我的天!」連忙取出寶麗萊照相機替他拍照。
吃完豐富的一頓,我收拾畫具。
「不畫了?」他問。
「不畫了,太快樂的時候很難工作,我們到村裡逛逛。」
我們走到村裡,與婦女閒談,答裡稻田很大很多,我又拍了許多照,婦女以糕點招呼我。
趙說:「我也替你拍照。」
「我身上一團糟呢。」我說。
「不相干。」他說。
事後他問我:「為何用寶麗萊相機?」
「我心急,要立刻看到美麗的時光,留到將來,那種享受會打折扣。」我說。
「你是一個特別的女子。」他非常由衷地說。
我笑一笑,「香港必然有許多特別的女子,如果不是嫁了林醫生,也許我也像其他那些特別的女孩子,淪落在政府某機關做一份數千元月薪的牛工,埋沒了天才,一輩子也見不到你趙少爺。」
他默然,然後說:「你是一個十分感恩的女子。」
我歎口氣,「也許是我心虛,我要不住提醒自己,假使沒有林醫生,我不會有今天,因此我萬萬不能做任何使他不愉快的事。」
他有點意外。
我溫和地說:「我們回去吧。」
我開動吉甫車,駛到一半,落下雨來,我慌忙搶救畫紙及工具。
我笑說:「人是防水的,畫不防水。」
連忙把「名貴」的作品放進車尾箱,身上淋得濕透,如果沒有他在這裡,我可以脫了上衣裹上大毛巾,但現在……
我只好把車子駛得飛快。
到了酒店,已是傍晚,天氣頗為清涼,我打了幾個啊啊嚏,笑說:「這下子劫數難逃。」
他幫我取出畫具,一邊說:「如果吃晚飯的時候,喝點酒驅寒,就──」
我打斷他,「我想休息。」我說:「不下來吃飯。」
他一怔,然後說:「我明白。」
他明白,明白什麼?
我仲一個熱水澡,洗乾淨頭,叫了食物到房間吃,好生盼望他會再給我來電話,但是他沒有。
第二天我一早起來整理昨天畫的畫,覺得成績不錯,下午在泳池曬太陽。
趙又出現在我身邊。
我問:「你是一個人來的?」
「不,」他笑,「還有朋友,不過把他們甩掉了。」
「為什麼?」
「因為跟你在一起更開心。」
我跳進水中,游了兩個泳池的距離,然後用毛巾裹住身體。
趙遞給我一杯礦泉水。
他眼睛看著別處,他說:「我暑假後就要回美國,現在沒有人知道我與你兩人在此異地相逢,假如你怕我在事後會說出去,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們可以說是絕對安全的,你不必擔心什麼。」
我忽然覺口渴,一顆心咚咚的跳。
隔了很久,我緩緩的問:「你在誘惑我?」
他仍然看著遠方,「也許是你誘惑了我,」他說:「我分不清楚,我只知道,直到我九十歲的時候,仍然會記得你,我喜歡你那不在乎的神情,甚至你對林醫生的忠心,我都非常欣賞。我不認為你會離婚,但我樂意做你的插曲。」
我低下頭,喉嚨更加乾涸。
我看一看他英俊年輕的臉,清澈明亮的眼睛,結實的手臂,修長的身裁,他是我小時候一直想要的理想男友,只是我在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好的男孩子。
現在他來遲了。
我歎一口氣,遲總比永遠不出現好?我終於遭到試探了。
「你生氣?」他問。
「沒有。」我說。
又過一會兒,我看著泳池中灩灩的水光,我說:「你讓我想一想。」
「我等你。」他說:「我在一三四號房。」
我說:「不──」
他看牢我,我嚥一口唾沫。
我不能,我不能夠對不起林醫生。
我奔上樓,關上房門,坐在床沿發呆。
可是林醫生不會知道──有什麼害呢?
這種事做了一次就有兩次,我不能開頭,然後往這下流的路上走。
如果嫌林醫生,可以跟他離婚,如果不捨得他的財富地位,就忠於他。
不,我是一個知識份子,不能做這樣的事。
我決定立刻離開峇裡,火急的訂好飛機票,馬上退了酒店房間,趕回香港。
在飛機上還是一直心跳,怕見到這個男孩子。
司機等著接我,回到石澳,我奔進房子,大聲叫:「林醫生!林醫生!」
傭人笑著迎出來,「太太,醫生在日內瓦未返。」
我絕望地嗚咽一聲,「他的電話呢?替我接通他。」
電話接通了,我飛快的跑去聽,我求他回來,我說我想念他。
「快回來吧,」我說:「否則來不及了。」
「別胡鬧,」他很責怪我,「我一時怎能分身?你乖乖的別鬧。」
我再求他:「那麼我來看你,我馬上來。」
「太太,」他說:「我天天開會,你來幹什麼呢?」
我哭了,「你如不回來,我就跟你離婚!」
「你這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我厲聲狂叫,「我是你的妻子,你馬上回來!」我掛上電話,哭著上樓。
我到傍晚才把自己收拾整齊,下樓吃飯,桌上整整齊齊的放著四菜一湯,我只略吃了一點,非常無精打采。
我不以為林會回來,他的事業大於一切,我與他離婚,有大把少女等著嫁他。
他從來未曾以我為重,我早就知道,我得獨立對付姓趙的男孩子,林不會助我一臂之力。
我吩咐傭人,叫她們回電話說我不在,也不再聽長途電話。
我從來沒有這樣頹喪過,我只是一個女人,生活上物質豐富固然好,但精神生活也很重要,丈夫對我忽視,令到其他男人有乘虛而入的機會,他也並不在乎,我這段婚姻,維持下去也沒有意思。
我將衣櫃中的皮大衣拉出來撒了一地,用腳狠狠的踢著、踏著。
我又企圖喝醉酒以消煩惱。
很多女人處於我的環境,會得名正言順地找情夫,但我愛我的丈夫。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女傭人說:「有客人等你,太太。」
「誰?」
「是趙少爺。」
「我不見他。」
「他說他一直等,他不走。」女傭人說。
「我自己跟他說。」我說。
我換好衣裳,匆匆的走到會客室,我拉開門,他見到我,馬上站起來。
「不要逃避我。」他說。
「你走吧。」
「不要打發我。」他說:「說『好』或是『不好』,提起勇氣來。」
我說:「你把我估計太低了,我的答案是『不好』,我永遠不會對丈夫不忠,我愛他。」
「但是他愛你嗎?他以事業為重,置你不理。」
「是。」我承認,「我們婚姻有危機,他不重視我,但這不表示我會對他報復,我是很傷心煩惱,因為我一年見到他的時間不到三十天,但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我會跟他說明白,但仍然,我不會對他不忠,你走吧。」
他靜默良久。
我坐在大大的真皮沙發上,用手捧住頭,無限的心酸彷徨。
我說:「我會要求離婚,但是我不能對不起他。」
他終於說:「我走了,對不起。」
「不。」我抬起頭來,「我很感激你的建議,因你緣故,至少我知道自己還是一個具吸引力的女人。」
他頭也不回的走了,自尊心受了傷害。
我把臉埋在手中良久。
「林太太。」忽然有人叫我。
我嚇了一跳,松下手,發覺林醫生,我的丈夫,正蹲在我面前。
「你!」我跳起來。
他把我按在沙發裡。
他非常溫柔,「我回來了,我怕你有事,結束會議,回來看你。」
我歉意而緊張的說:「可是──」
他擺擺手,「我已經五十出頭的人了,我打算結束業務,我們清閒的享幾年福。」
我瞪大了眼睛。
「剛才你們的對白,我全聽見了。」他眼睛紅起來──
「呀!」我恐懼。
「我一直辜負你,」林醫生說:「你並不是一味追求物質的女人,但是精神上我太少予你滿足,現在亡羊補牢,我真要享享晚年福,陪著美麗年輕的妻子。」
我撲到他懷中去。
他把我緊緊的抱住。
他說:「記得當年我向你求婚的時候,你也這麼緊緊的抱牢我。」
「讓我們重頭開始,」我又哭,「好不好?重頭開始。」
「我原來想求你給我這樣的機會,」他說:「你卻反而先提出來,由此可知你是真愛我,我是一個有福氣的男人。」
他緊緊的抱著我,使我透不過氣來。
我忽然又笑了。
我也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
結婚日記
△月△日
我與家泰決定結婚了。
很多故事以這句話來作結束語。
但請你相信我,事情不是這樣簡單的,我們生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裡,我們的故事是在決定結婚以後開始的。
第一件事,家泰說:「要告訴雙方父母。」
「啊,」我將拇指含在嘴邊,「啊,是,雙方父母──可是關他們什麼事呢?又不是他們結婚。」
家泰瞪我一眼,「藝術家,這是三千年來的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