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璐笙
被方才直逼到喉前的劍,嚇得六神無主的袁芷漪,在被他這樣轉來轉去之後,她的懼意全消,換上有些無奈。
老天爺,能不能哪天降個雷劈在他頭上,讓他一輩子都是方纔那模樣?
「我沒事。」她涼聲回應。
「真的沒有?有沒有被削髮?耳朵不見?少了只眼?手指斷了?」他說到哪手便摸到哪,最後拉超她的手掌反覆看了數次,在確定她每根指頭都在原位後,他才放心的吁了口氣,可當他拾起眼時,卻不慎與她目光相遇。
我想到了你。
強烈的悸動再次襲來,項丹青臉色漾紅,深怕自己又如下午那般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趕忙鬆開手。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有別於他的窘困,袁芷漪倒是從容的抓抓頸子,衣領微掀,露出她頸上那塊殷紅,項丹青呼吸一窒,急忙撇開眼,耳朵發紅。
「還有……下午那件事……」話只說了一半,他便沒有勇氣繼續往下說。
瞧他片刻,袁芷漪終於開口,可她說出的話非但未化解僵局,反倒讓項丹青羞窘得快暈過去。
「你說就當被蛟子咬的那件事嗎?」她聳聳肩,目光看向他處,眼神裡透著一絲捉弄人的愉快。「放心,我沒放在心上,倒是現在想起來脖子還是癢癢的。」說完,她又抓了那塊紅斑幾下。
事實上,她不介意那只「蚊子」再咬一遍。
聽她這麼說,項丹青羞愧得直想找洞鑽。
他並非有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動作的,只知當她說出那句「我想到了你」的話後,他感到心裡暈陶陶,腦子一片空白,直到他聽到她喊疼,他才醒神,這才發現自己擁著她,且還在她頸上吻出這塊紅痕。
項家的列祖列宗,丹青有愧,愧於自己生有獸性卻還不知節制……
沒多理會項丹青一臉慚悔樣,袁芷漪逕自彎身拾起他方才一慌便丟下的劍。
她用雙手捧起劍身,掂了掂,看著這把劍思量許久。
「三尺長,逾二斤。」她的話讓一旁懊悔的項丹青怔然,回首望去。「這是把殺敵的劍。」
「袁姑娘,你懂劍?」他以為她滿腦子裝的只有神農百草經。
「在書上看過。」她席地而坐,目光仍在打量著手中的劍。「這把劍真的殺過人?」
項丹青噤口不語,引來她的好奇目光。
他不說,是因為她從未見識過殺戮是何等的可怕,他亦不願自己在她心裡成了個在沙場上奪人性命的殘酷征夫。
瞧他悶不吭聲似不願多說,袁芷漪也不再多問,伸手朝身旁拍了拍,「坐這裡。」
雖不懂她此舉有何用意,可項丹青還是來到她身旁坐下。
方坐穩,就見她側過身,安然枕在他腿上。
「袁姑娘?!」這是他今日第二次失聲驚呼。
「別動。」她蹙眉,合上雙眼,把劍擱在身上。「你動了我就躺得不舒服。」
向來就怕她皺眉的項丹青當下窩囊的不敢出聲,他渾身僵硬,咬緊唇、瞪著腿上那似打算就這麼睡的袁芷漪。
枕在他腿上的袁芷漪神態從容,她一手握著劍柄,另一手則在劍身上輕柔滑動,纖指滑在閃著森冷幽光的劍身上,磨出絲絲尖銳的音符。
她的沉靜柔撫,像在安撫被這把劍奪去性命的亡靈。
「這十二年來,你做了些什麼?」
興許是夢到過去,今晚她突然很想知道這十二年他的經歷。
沉默片晌,項丹青這才輕聲應道:「征戰。」
聞言,她不禁哼出個音,似在笑。
「立功太多,所以當上將軍嗎?」他從前還只是個小小羽林衛執戟呢。
「……也可以這麼說吧。」他實在不想提起莫名當大官的緣故。
「我還記得你肩上的那道血口,說實在的,當時我真沒把握救回你。」她的嗓音細弱,隨著磨出的劍鳴幽蕩。「不過……這些年來你所受的傷,應當比那時多了更多吧。」
她的話,深深自他心頭挖掘出過往征戰的記憶。
十二年來他征戰無數,攻山寨,討夷族,這遼闊中原他幾乎全跑遍。
他永遠是先衝入敵陣裡的人,並非他想尋死,而是這把他握在手中的重劍,這劍是他死去的爹親留給他的遺物,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為天下的職責,他於是賣命地馳騁沙場,決意替項家打出片天。
也因為這樣,他只要從戰場上回來總會帶著許多傷,大大小小的傷讓他的身軀處處可見疤痕。
每當他從鬼門關前游回一遭,他總是有更多的、強烈的不屈意志,因為他不能死,因為還有個人在等他……
項丹青的眸光徐徐移到她瞼上,風拂開她覆額的發,讓月光將她的臉映得晶瑩剔透。
他只有在她合上眼時,才敢這麼放肆地看著她的模樣。
對於她,他有著愛慕與畏服,他說不清這並存於心底的矛盾,於是,他僅能遠遠地注視著她,每當他意欲將她握入手心,總會有另一道聲音及時將他勸阻。
那聲音說:丹青,你這輩子不該再見另一道苦守家門前的幽影,十二年前你就因衝動而犯下這錯誤,你不可再深陷。
「枝上滿杏兮……」
忽聞幽唱,項丹青眨眨眼,怔然注視著閉起雙眼,口裡吟唱著歌曲的袁芷漪。
他從未聽過她歌唱,那歌聲宛若小溪於夜裡悄悄流過,有些輕巧,卻也因潛伏在夜色下,聽起來有些寂寞。
「枝上滿杏兮,地遍遺英。君自遠來兮,罔不知趨。問君何歸兮,君日無處。問君何志兮,君日鵬舉。寥清度日兮,訴君苦腸。問君諾長伴兮,君日……」
低低吟詠的歌聲陡然止住了。
袁芷漪睜開眼睛,「丹青,你聽得懂嗎?」
「聽不太懂……」他誠實以告。
他的文學造詣一向不高,可這首歌聽來有些傷感,特別是從她嘴裡唱出來,更讓人感到些許悲寂。
「這歌是我聽來的。」她垂著眸,長睫似掩去些許心思。
他愣愣地看著她。
「丹青。」她啟口,神情幽幽。「我不在意你殺人,更別說怕你滿手血腥,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必躲我。」
為了他,她來到西京。
為了他,她學著笑。
她處心積慮地給自己製造機會,好比散著發由他編辮,好比裝睡任他溫柔撫著自己,為的只是給他親近的機會,感情這東西她因為他而學了七、八分,能做的她已盡力,只等他回應。
她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他躲。
他若是躲開,那她費盡心思做這些事又有何意義?
「聽見了嗎?丹青。」她伸掌貼上他的頰畔,與他閃動著微光的雙眸相視。「別躲我,千萬不要。」
先前他吻了她的頸項,她欣喜若狂,然而在他懊悔地轉過頭的剎那,她失望得幾乎要抓狂。
她要的溫柔,不是只有在她睡著時才會出現的,她要的是他正眼瞧著她時不會躲避的情意。
她要的僅是如此。
僅是如此……微渺的寄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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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人來人往的街上,司徒澐玥兩手負於身後,模樣悠哉地站在專賣髮釵玉飾的鋪子前,可跟在他身旁的項丹青卻是沉著臉,顯得有些憂悒。
「枝上滿杏兮……」司徒澐玥拿起一支金雀簪子,喃喃輕唱。「這是江南民歌。」他將手中簪子放下改挑另一支。
「江南?」項丹青愕睜兩眼。
為什麼袁芷漪會知道江南民歌?莫非她離開杏林後跑去這麼遠的地方?
「嗯哼。」司徒澐玥邊說邊又執起一支翠玉釵,細細端詳著。「歌詞是說一名住在杏林裡的姑娘,遇見個在林中迷路的公子,簡單問過公子的住處、志向後,姑娘也告訴公子自己孤身度日,問公子願不願意與她長相廝守,公子回答……」
「回答什麼?」項丹青好奇地追問。
司徒澐玥仔細看著手中的翠玉釵,片刻後他將玉釵放下,改到其他鋪子看看去。
「我怎麼知道他回答什麼。」
「啊?」覺得自己好像被人耍弄的項丹青愣喊道。
「這民歌根本沒做完。」當他神仙啊?他們司徒家的人是腦袋好,但還沒好到說什麼准什麼的地步。「若要說,這是女子向男人求長相廝守的悲歌。」
聞言,項丹青頓時失去言語能力,直瞪瞪地看著他。
一首……向男人求長相廝守的悲歌……
「對了,你和袁姑娘進展得如何?」司徒澐玥又問了個讓他備感心虛的問題。
項丹青尷尬地笑了下,模樣擺明就是心裡有鬼。
「還,還可以……」
「還可以是怎麼著?牽手?親嘴?滾到床上去?」
項丹青好一會兒都答不上話,只是汗著笑與他相望。
老早就猜到他定是什麼也不做的司徒澐玥,還是忍不住有點手癢的想揍他幾拳。
「我們是有一塊看星星。」項丹青拍拍腿要他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