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席維亞
就是他,姜鈞,人如其名,六年前自將軍退役,眾說紛紜的英勇事跡已不可考,唯一證據確鑿的,是他的忠貞愛國,心頭總是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在這眷村為人所津津樂道。
姜霽月才踏入家門,看到的老爸就是這副模樣——老花眼鏡快滑下鼻樑,報紙成了覆在身上的被子,還緊抓著不放;歪斜垂下的頭顱隨著打呼一下一下地著,那不自然的角度,讓她不禁擔心會不會扭到脖子。
「爸,」她走到他面前,彎腰輕搖著他。「回房去睡吧?」
被人從睡夢中吵醒,姜鈞咕噥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的話,看到她,神智好不容易清醒過來。
「白日,你回來啦?」頸子一動,立刻痛得他眉目皺成一團。
姜霽月趕緊幫忙按摩頸肩。「累了就回房睡嘛!」
「累什麼累?我哪有睡?」姜鈞吹鬍子瞪眼的,抵死不承認。「我是在想事情,想出神了。」
還說沒睡?那恐怖的鼾聲連在院子裡都聽得見!姜霽月好氣又好笑。老爸當慣了呼來喝去的將軍,驕傲到不肯服老,要他承認自己的老態簡直比殺了他還痛苦。
「噢。」沒戳破他的謊言,她轉移了話題。「媽呢?」
姜鈞愣了下,引頸朝廚房望去,又看向院子,都不見人影。
「趁我想事情時,不知跑哪兒去了。」連回答問題,都不忘再次強調——他可不是那種會坐在椅子打盹的老人家。「真是的,明知道你每個禮拜的這時候都會回來,也不在家等……」
「爸,我有買天母的草莓大福哦!」她提起紙袋放到他面前,打斷他的碎碎念。圓潤外皮包上香甜豆沙和新鮮草莓,是老爸的最愛。
「三明堂的?」看到紙袋,姜鈞眼睛亮了起來,卻又馬上裝出一副嫌惡的表情。「老是買這個做什麼?一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老要我吃甜食,而且麻糬就麻糬,叫什麼大福?噱頭!」
「你不喜歡?那……我先拿去冰箱,晚點再請媽送人……」姜霽月故意說道,手都還沒碰到紙袋,就被人搶走。
「這哪能冰?冰了會變硬,你懂不懂?」姜鈞將紙袋抱得緊緊,像怕被搶走玩具的小孩。「無功不受祿,突然送禮人家也會覺得奇怪啊!既然買了,我就勉強吃吃好了,真是的,浪費錢……」他打開紙袋,看到裡頭一顆顆飽滿的雪白大福,嘴角偷偷上揚,饞樣全寫在臉上。
姜霽月抿唇,怕忍不住會笑出聲。明明就愛吃得要命,裝什麼裝啊!「我去燒水泡茶。」高山烏龍配上大福,是老爸放棄不了的享受。
「你泡得不好,我來,你在這兒坐著。」姜鈞動作迅速地扔下報紙和老花眼鏡,搶在她前頭衝進廚房。
姜霽月揚笑,眼裡滿是感動。她知道,老爸是捨不得剛進家門的她忙。
這就是她的老爸,人人敬畏的將軍,從不把溫柔表現臉上的鐵血漢子,只用另一種方式悄悄地表達對他們的疼愛。
她走到沙發坐下,視線環繞客廳,牆上掛滿照片和徽章,訴說過去風光威武的歲月。印象中的父親是不苟言笑的,只要他在家,他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隨便一個眼神掃來,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蟬,一直到念高中,她還不敢正視老爸。
說也奇怪,老爸從不開口罵人,更別說是動手打人,為什麼他們會那麼畏懼呢?而當年的姊姊是從哪裡生出來的勇氣,敢去挑戰老爸的權威呢?
憶起那時,姜霽月怔忡出神,心情變得低落。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一幕,在台北念大學的姊姊突然回來,還帶回一個讓人震驚不已的消息——她懷孕了。
老爸氣極了,卻不管怎麼問,姊都不肯說出對方是誰,只是毫不畏懼地迎視他的眼,緩聲堅定地說,就算休學,她也要把孩子生下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爸動手打人,她和妹妹全嚇傻了,是媽上前拉住爸的手,才攔住這一擊。爸似乎也被自己的舉動嚇到了,兩眼氣得爆紅,但盈滿其中的,是更多無法承受的失望和打擊。他怒將姊姊逐出家門,再也不准她踏進,直到如今。
這件事改變了老爸,自那之後,她察覺得到他似乎想去挽回些什麼,放下嚴父的姿態,試著和她們親近,雖然長年軍旅生活所累積下來的權威,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化去的,但老爸笨拙中又帶著硬ㄍㄧㄥ的努力,都讓她明白,他是將軍,也是深愛家人的父親。
視線因回憶變得迷離,停在一張泛黃的相片上——裡頭的她才七歲,和姊姊合力拉著一面國旗,兩個穿著蕾絲蓬裙的小女孩笑得靦眺,而才剛滿週歲的妹妹被站在一旁的母親抱著,拍下這張名副其實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合照。
想起這張照片隱含的幽默,姜霽月不禁彎揚了唇角。
把女兒們的名字取成了姜青天、姜白日、姜滿紅,這等愛國情操,無人能及吧?這特殊的名字,讓她們連到了國中,都還赫赫有名。
「白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姜母從陽台走進,看見她,高興笑道。「我都忘記今天是禮拜六了。」
「媽。」姜霽月回神。「剛回來而已。」
「沒什麼事就別回來啦,多跟朋友出去玩。」姜母直揮手。「只不過是從新竹到台北而已,用不著每個禮拜回來。」
端茶走來的姜鈞剛好聽到,氣呼呼的。「這麼近還不回來,成什麼話?要不是白日答應過會常回來,我才不會讓她一個人搬出去住!」
「你要她在這眷村找什麼像樣的工作?當然要去大都市啊!而且女兒大了,不多認識一些朋友,怎麼嫁人?」這幾年的退休生活,兩老鬥嘴慣了,一個保守、一個開明,意見一相左,就是唇槍舌劍,增添不少樂趣。
「哪裡大?才二十四歲,這麼年輕嫁啥嫁?」不願面對吾家有女已成長的事實,姜鈞坐上專屬的單人沙發,轉頭向姜霽月叮嚀道:「就算你自己住外面,生活也要檢點些,別讓人以為你隨便、好欺負,知不知道?最晚八點前要回到家……」
她還來不及應聲,姜母已搶先伸張正義。「你自己吃過晚飯出去外頭走一圈都不只八點,你以為還在戒嚴宵禁啊?」
姜鈞老臉脹紅,大聲反駁:「那不一樣!年輕女孩要守規矩……」
「爸,茶要涼了,快,吃大福。」姜霽月連忙開口調停,拿出食物誘轉他的心思。她知道他們不會真的吵起來,鬥鬥嘴也有益身心,但那似雷的吼聲,她耳朵還真有點承受不住。
「草莓大福啊?」姜母看到,開心地喊:「小煊也愛吃呢,留兩個給我,我晚點帶過去。」
聽到那個名字,姜鈞的表情在轉瞬間刷了下來,又臭又冷。「別在我面前提起他們!」
「自己的外孫,又不是仇人,你擺那副臉幹麼?」他的反應,讓姜母也火了。
「那種父不詳的野種,我姜家絕對不承認!」桌子一拍,將軍的氣勢全然散發。
結縭都快三十年了,哪嚇得到枕邊人?姜母霍地站起。「好!不在你面前提,我們母女倆私下去講!」她氣沖沖地,拉了霽月就往廚房走去。
姜霽月擔慮回頭,看到父親的背影透著怒氣,掩飾不了歲月留下的痕跡,已不像過去那般又直又挺,想到爸的自責,還有姊這幾年的辛苦,她咬唇,心有點酸。
那時姊才剛升大二,選擇辦理休學,怕眷村裡藏不住秘密,老媽只能讓姊待在台北。生下外甥小煊之後,姊姊重返校園,還兼了好幾份家教,繼續把大學念完。
雖然有老媽私下的金錢援助,有空沒空,她和媽也都常背著老爸偷偷跑去台北幫忙照顧小煊,但承受最大壓力的,還是姊姊。一個才剛滿二十歲的大女孩,半工半讀、自力更生,還要背負起一條小生命的責任,這之間的艱苦,誰能體會?
雖然姊沒說,但她知道那人是誰!腦海浮現那抹高大的人影,姜霽月不由得握緊了拳。那時,她在姊的房間裡,發現一件男用外套,而那件外套,在姊姊和他合照的相片裡出現過,那張照片,被姊姊藏在枕頭底下,足見它的重要性,也證明了他就是姊姊極力保護的人。
她不懂,他何德何能,竟讓姊甘願如此付出,寧可咬牙撐下一切,也不供出他的名字,若是說了,爸或許不會那麼氣的……
「這老頑固!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最擔心的人,嘴巴卻硬得跟什麼似的。」姜母叨念,來回踱步,快氣死了。
「姊姊和小煊最近都還好吧?」前幾次回來,姊姊都忙著學校裡的活動,沒能見上面。姊姊在大學畢業後,進入一間私立大學的財務處服務,就在新竹近郊,方便照應,經濟狀況也終於穩定下來。
「小煊最近剛在換牙,常發燒,我三天兩頭就會過去一趟。」姜母邊說,邊從冰箱拿出地瓜葉,開始揀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