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頁 文 / 蘭京
「妳來這裡做什麼?!」
迪琪被這突兀的斥責嚇到。定眼一瞧,是名健美俏麗的女孩,穿著休閒的背心熱褲及拖鞋,手拿著一瓶冰涼飲料,杵在後屋與前廳的寬敞通道中,不爽地驚瞪著。
這……是君士的家人吧。糟糕,君士不在,也沒人介紹她,活像個闖空門的。
她正想誠懇說明,就被女孩鄙視的譏諷重重擊垮——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了肚子,想討回公道?」
第九章
一顆剔透芳心,全然信賴地拋給他,他卻馬虎失手,碎了一地。
她知道,她和君士的未來充滿各種變數,危機四伏。但是他們之間渺小的可能性,帶給她莫大的盼望,願意冒險承擔一切風險。
這下她才驚覺到,她太高估自己。
本以為,君士像從米蘭逃亡時一樣,正傾力搭救她脫離宇丞及家人的掌控,她卻忘了提防他到底是在傾力搭救她到哪裡去。去地獄?還是去她架空的天堂?
這些都是她自找的。當初和君士第一次碰面的激烈衝突中,她就很清楚這個人與潔兒交情匪淺。他那時之所以對她熱情如火,因為誤以為她是潔兒;而後對她冷淡毒絕,因為知道她不是潔兒。
她還要再為君士和潔兒之間的關係,找多少理由來騙她自己?
這些對他來說,或許早已過去,她卻過不去。
「迪琪,妳有在聽我說話嗎?」
回應君士這句話的,是她驀然警戒的愕瞪。
駕駛座旁的她,防備地環抱罩著黑套的那件西裝在胸前,彷彿他們又回到歐洲大城間驚險奔波的狀態。剛才在他老家時還沒怎樣,載她回去跟順十八碰面的這段路程,她就開始不對勁。
不,他從樓上拿西裝下來時,她的眼神就有異。
所以問題出在家裡?
「我剛收到紐約總公司的消息,得趕過去為海外存托憑證的案子訂價。這支手機給妳,我們暫時以此保持聯繫。」他神色自若,宛如什麼都沒察覺。「有任何狀況,立刻打電話給我。即使我在會議室Pricing也會全程開機,妳不用避諱。」
小手遲疑地接過晶亮黑薄的手機,輕巧精密,對她卻沉重有如一噸鉛塊,更像灼烈的火炭,難以承受。
「迪琪。」
她抬眼,彷徨回望他犀銳的傾頭瞪視。
「妳一個人,行嗎?」
美眸渙散地轉望他以外的世界,似乎暫時無法把他收進她眼底。可是除他以外,她也沒有辦法看見任何東西,只能茫然。
她被帶回順十八那裡,君士就離開了。她是怎麼把那套西裝交還給順十八、怎麼被他安排去設計師那兒精心打扮、怎麼被他帶去和宇丞共進晚餐,全都一片含糊,心不在焉。
「妳覺得呢,迪琪?」
她怔怔抬眼,才恍然察覺,在她面前跟她談話的人早已變換成宇丞。真奇怪,為什麼今天一天都在聽人問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全都問得沒頭沒腦的,問題本身也似乎不需要她的回應。
妳在聽嗎?妳可以嗎?妳認為呢?妳還好嗎?妳懂了嗎?
「你都已經作好決定了,為什麼還要問我的意見?」
她迷惘的傾訴,愣住了宇丞的悠然自得。
「大家明明看到我不好了,為什麼還問,我還好嗎?」
明知她一個人無法面對這一切,為什麼還問她一個人,行嗎?
「為什麼我們都知道對方在演戲,卻還要裝作信以為真地繼續彼此哄騙?」
為什麼世界如此荒謬,大家卻故意毫無所覺地跟著荒謬下去?
宇丞淡淡垂眼,優雅地將細長剔透的香檳杯擱回桌面,笑得有些無奈、有些尷尬。「或許是因為真相太難面對,即使面對了又不知該如何處理,不如逃避。」
那是最輕省的解決方式,又能維持平凡的人生,無風無浪。
「自我欺騙不是很痛苦嗎?」
「那妳的真誠有讓妳比較快樂嗎?」
她啞口無言。想到自己對人對事努力真誠以待,今天卻換到了什麼下場。如果她在米蘭拆了或丟了那西裝,不知可省掉多少麻煩。如果她昧著良心隨便嫁掉,就可以安然享受貴婦的恬淡生活。何必真誠呢?有什麼好處?
她真誠地把自己徹底交給君士,結果他是怎麼待她的?
「迪琪,真誠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對象。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對的人手上,那份真心會非常地寶貴、有價值。如果妳把妳的真心交在騙子手中,真的也會被疑為是假的,一點價值也沒有了。」
那麼,誰是那個對的人?
「妳還記得我們當初彼此認識時的感覺嗎?」
她困惑的神情,令他隱隱詫異。他沒有預期到,曾為之心動的美好記憶,竟是他在自作多情,羞辱自己。
「迪琪,我們是吃不了苦的人。比起真正在為每天生活打拚的中產階級,我們觀念上所謂的吃苦,說出去真會笑掉人家大牙。可是我們在感情上所承受的一切困難,和所有人都一樣,財力權力或經歷的優勢都派不上用場。」
有生以來,他頭一次如此深刻明白,原來自己也不過是個平凡人。
「但是對於我們之間的事,我實在不明白,自己哪裡對不起妳了,要受到這種對待。」
原本和煦的笑意,如今變為勉強的嘴角牽動而已。這場戲,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難捱,他又何嘗不難堪?
她很想……徒勞無功地再勸他一次,別再執著於她了。她為此向他道歉千百次,請他不要再這樣以虛假的婚事自殘,可是他完全充耳不聞,演著他幸福安穩的獨腳戲。
「有時我看見妳表弟表妹們在看的偶像劇,一方面幼稚得可笑,一方面又覺得殘忍得可怕。整個劇情好像只有男女主角是人,與他倆立場相對的一切配角都不是人,全都莫名其妙地卑劣或膚淺,不知為何地統統該死。好像他們的命都沒價值,他們的淚也不必同情,他們的死活都不關主角的事。」
或許吧,但是感情的當事人,所承受的痛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分擔。沒得躲,也沒人能救。
「我一直以為我們是劇中的男女主角,所以我常提醒自己,別做出和那種通俗劇一樣惡劣的事;盡可能去關照到我們週遭的人,設身處地去思考,想辦法面面俱到。結果這一切的努力,是突然發現我在妳的感情世界裡,不是主角。」
這成了他順遂人生中最重大的打擊。
「如果真要說我做錯了什麼……」他原本安然擱在桌面的雙手,漸漸十指交握,愈握愈緊,緊到隱隱發抖,雙眸卻沉穩低垂,平靜無波。「我想我是錯在當時不該同意妳去米蘭。」
「宇丞,這不是對與錯的問題。」她竭力保持理性,不要被他的一片癡心所左右。「我也沒有想過,我會那麼突然地陷入一段感情裡,也很錯愕於原來我對你的感覺並不是男女之情——」
「妳被騙了,迪琪。」
她還正想著接下去的婉勸,卻被他這一句打斷了思緒。
美眸愕然凝望,他也正凝望著她,許久沒有言語。
「妳的付出或許是真的,但妳如何確定妳所愛的人也是真的愛妳?」
此時此刻,最瞭解她的,真的就只有宇丞,因為他倆正陷在相同的處境——他們都有各自深愛的人,而他們所愛的對象,都不一定最愛他們。
可是,他怎麼可以說她被騙了?他又不知道對方是君士,也不知道君士是什麼樣的人,他從哪來的根據認定她被騙了?
沒來由的怒氣,混雜著不甘心、不服氣、不認同,以及亂七八糟的其他情緒,充斥著她整個人。氣到她想反駁卻無言以對,想澄清卻找不到證據;氣到渾身發抖,氣到淚珠愕然滾落。
他怎麼可以講這種話?!
她明明雙眼瞠得老大,卻怎麼也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一片模糊:她明明已經開口在嚴正聲明,卻聽不見自己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被騙了。
在遙遠的布達佩斯,深邃的歐陸逃亡迷宮中,她也曾同樣地傷心過;她被騙了,這整個冒險犯難,全是虛擬的騙局。現在又被同一個人騙,騙得更深、更狠、更具殺傷力。
他怎麼認為她承受得了這種傷害?
妳又被我老哥搞大肚子了?
齷齪,真是太齷齪。
他怎麼可以這樣踐踏她?而且她不是由他口中得知這種事,卻是來自別人對她輕蔑的正面羞辱。她為什麼會卑屈猥瑣到這種地步?只因為她全心全意地愛一個人,就要承擔如此苛刻的傷害?
「迪琪,我相信妳的這段感情是真的刻骨銘心,問題是,妳適合這麼激烈的感情起伏嗎?」
美好的時候甜蜜無比,受傷的時候深惡痛絕,落差急遽,常常強烈地衝擊著她穩定的世界。她不是不願意為君士背負這些,而是她的承受力實在有限。
是不是有一天她也會像媽媽一樣,淪落到為了保有和君士在一起的日子,就委曲求全?會不會將來她也會以疾病作為自己殘存的逃避方式,常常跑醫院,卻就是逃不開那個男人對她心靈的挾制?